第十章
深夜里忽然不知何时起挂了大风,仙台临海,起风是最正常不过的,可风里揉进了雪粒,慢慢又扬成雪花,像是春日柳絮因风起一般,洋洋洒洒的。房间里的窗户半夜没关好,窗疏漏风,我好像枕着冰凉的梦入眠。
半梦半醒间晃到窗前,把窗户关好,返回床上后立刻又睡着了。
早晨起床的时候,外边是白茫茫的一片,一切景物皆银装素裹,分外好看。我擤了鼻涕,穿好衣服从房间里出来,哥哥已经把早餐都准备好了,而我爸则坐在沙发上看早间新闻。
清濑家的女主人不在,早餐只能继续吃牛奶面包,但胜在简单易做,也耗费不了多少时间。
洗漱之后,我在餐厅坐下来,先喝了口热气腾腾的牛奶,一瞬间感觉从脚底到天灵盖都热乎了。
“你和爸爸都吃了吗?”
清濑灰二边脱围裙边回答我:“都吃了——看你昨天太累了所以才没那么早喊你。”
我们家除了周末,工作日一般都起得比较早,我爸最是看不惯有人睡懒觉,这与他奉行的人生理念不符。我眼睛转了转,猜到是哥哥在我爸面前美言了几句。
“哥哥,谢谢你。”我眨了眨眼,“我明天肯定早起。”
“你的声音怎么了?怎么有点哑?”
“昨天睡觉没关好窗,有点着凉。但没事,我多喝水,吃了药睡一觉就好了。”
于是清濑灰二又去翻药箱了。
我捧着脸,望着哥哥蹲在地上读着药盒上的字逐一确定药效的样子,心底某个地方忽然软化了,像是陷下去的海绵。
我哥真的对我好好啊。
清濑灰二半伺候式地监督我喝完药,就准备换上运动服出去跑步。我望着外边白茫茫的雪地,头一次觉得要不今天就别练了,那么厚的雪,怎么跑得起来?万一摔着了可怎么办?
我趁着哥哥去换衣服,两三下蹭到我爸面前——虽然我平时怵他,但这个时候我可不怕。
桐田说请求父母的方式最好的就是撒娇。
我不懂什么是撒娇,但看我们班女生,大概就是夹子音吧!我暗自调试了一下声线,选择了一个半夹不夹的声音:“老爸。”
我爸这才舍得施舍我一个眼神:“怎么了?你声音怎么回事?”
“没事——有点感冒而已,老爸,你看外边这么大雪,说不定路上都结冰了,”我的语气很是夸张,“就不要哥哥出去跑步了嘛,摔倒了可多不好。”
清濑家的男主人望外边望了眼,玻璃上氤氲着因室内外温度不等而起的雾气,我狗腿子一般去把雾气擦干,让我爸能够看清外面的银世界,又恰好一阵强有力的风刮到窗上,刮得呼呼作响。
我正想再度渲染“你看风还这么大万一刮倒了怎么办”,我爸就不耐烦地招招手:“行行行,今天不跑,休息一天。”
我发誓我露出了这辈子所能展现的最甜美的笑:“谢谢老爸。”然后噔噔噔几下跑上台阶,又噔噔噔地在清濑灰二门前敲了几下:
“哥!爸说今天不用跑步!雪太大啦!”
好半天没听到我哥的声音,倒是听到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发出的声音,我又敲了几下,说了句“我进来啦”就打开门。
面前的一幕让我有些被吓住了。
我哥坐在地上,手握着膝盖,他在室内一向是穿短袖,此刻青筋暴起,看上去有些狰狞,他整张脸发白,像是在忍耐什么,像是——极具的痛苦。
“哥哥!你怎么了?!”我跑过去扶住他,手贴着他的手。“很痛吗?要不要去医院?”
“没……没事,”哥哥喘了两下,我看见他泛白的嘴唇上有齿印,一定很痛吧……嘴巴都咬成那样,“我……坐一会儿就行……”
我有些手足无措,完全不知道怎么办。
“我、我去给爸爸说。”
“别去。”哥哥拉住我的手,他的手心很凉,我不禁把另外一只手放到他手背上,希望让他暖和一点儿。“小和,不准说。”
他此刻已经慢慢镇定下来,除了冷汗、仍旧发白的脸还有嘴唇上的齿印,哥哥温柔得好像能融化雪。
“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
我有没有说过,我很喜欢“共享秘密”这个词汇。但在这时,我并没有体会到一丝一毫的浪漫或者是因为有共同的神秘而升起的喜悦。
“跟哥哥拉钩好不好。”他又说。
我这才回神过来,和哥哥对视着,和我一模一样的鸢色眼睛里,我看见一脸复杂的我。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和哥哥就有个约定。如果我们拉钩,那么承诺一定会实现。
就像我知道哥哥从来都不会拒绝我的请求一样,哥哥也知道我从来都不会拒绝他的请求。
我和他拉钩、戳印。大拇指对上大拇指的那一刻,我竖起一根手指头,对清濑灰二说:“只此一次,下一次我就要告诉爸妈了。”
大约是被我异常严厉的语气惊讶到了,哥哥忍不住笑出来,说:“嗯,我知道的。”
我扶着他起来,帮他把掉在地上的外套叠好,然后就被他送出了房间。
“好了好了,你快去休息,自己感冒还没好呢,别整天想那么多。”
“我身体好着呢,”我嘟囔着,“睡一觉就好了。”
我说的是实话——从小到大我的身体都很好,大概是在母体内就吸收了足够多的营养的原因。我回到房间又睡了一觉,这次吸取了教训,提前检查了下门窗,确定无误后就在药效下睡着了。毕竟只是非常轻微的感冒,顶多就是流鼻涕、嗓子不舒服,等到饭点的时候,我的嗓子就不怎么疼了。
妈妈要下午再从神奈川回来,所以午饭还是我哥弄的,我在厨房打下手。我爸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我可不期待他能有一天下厨做饭。
我爸在家而我妈不在的时候,一顿饭就吃得没滋没味。我不知道哥哥是不是这么想的,但是我是这么觉得的。
洗碗的工作被我包揽,哥哥被我赶回了房间,他过了春假就是准毕业生,除了训练,他还得好好复习,不出意外的话,或许以后会去东体大读大学,那是哥哥,或者说是爸爸期望值最高的学校。
然后我又睡了一个小时,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放晴了,冬日的阳光姑且还算暖和。我还记得自己的邀约,套上运动装,背上装了水瓶和衣服的背包,没叫及川和岩酱,跑步去了俱乐部。
我有俱乐部的钥匙,这还是教练给我的,防止我想来练球的时候进不了俱乐部的大门。
随着一些前辈的离开和新人后辈的加入,我在俱乐部已经算是资历老的前辈了——这里特指上场次数比较多的前辈。而我的前辈里,就只有作为自由人和我一起上过场的五十岚由香还留在俱乐部里。
圣诞节果然没什么人在,昨天约会的人今天大概是换了个场地。把包放在角落的椅子上,我从球框里拿了球,想着在及川他们来之前再练练上手传球。
说起来,最近几个月我一直在练习二传这个位置,及川也下了很多功夫教我。毕竟我和他的情况不一样,我的力气不够大,上手球不能长传,像在左边球网跳起来然后再传到右边是不行的,但好在我的手腕比较灵活,可以折成一般人折不到的角度,而且不会受伤,所以拥有更多选择。及川说培养球感很重要,所以除了上课,我几乎随时都抱着球,校服衬衫常常蹭上灰。出乎意料的是,我的球感和准头似乎很好,教练也说“二传或许是个挺不错的位置”,于是我也稍微安下心来——没有什么比在自己决定做一件事情后还得到认可更让人心安的了。
“哇!和酱你好狡猾!竟然偷偷加练!”
我闻声望去,及川彻站在大门处指着我控诉道。岩酱在后面踹了他一脚,叫他赶紧进去不要挡道。
及川捂着屁股灰溜溜地进来了,一张俊脸皱成一团。
“你咋了?”我惊奇地问,及川这样我还是第一次见。
岩酱回答道:“他今天顶撞了下前辈,捡了一上午的球,另外还多做了五组鱼跃。”
他环顾了下四周,认真打量了下他待过许久的俱乐部,然后说:“感觉也没多大变化嘛。”
“天哪——但真像你能做出来的事情呢,彻酱。”我啧啧称奇,然后又回复岩酱的话,“你们也没离开多久,不到一年吧,本来变化就不大。”
“我今天就在旁边指导一下。”及川坐到椅子上,指挥岩酱说,“和酱给岩酱垫球吧,正好岩酱也能练习扣球。”
岩酱:“不用你教我做事。”
我对岩酱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岩酱,上午训练得那么辛苦,下午还有精力陪我练习,我跟岩酱真是情比金坚。
岩酱脱下外套,站在了我一侧的球场。
及川坐在位置上,身边就是球框,他扔球扔得随意,但都在攻击线内,我知道那双眼睛正望着我,或许眼瞳里倒映的是我传球的姿势。
我抬头,跃起,感受指尖球的重量。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正好落在岩酱的举起的手掌处。
球重重地拍下,啪地一声打在地板上,又飞速地弹开,滚到了场边。
“哇哦……”静谧的球场,只有及川的声音响起。
“岩酱岩酱,怎么样?”
我眨巴眨巴眼睛,迫不及待地问。这个时候还是得问问击球手的触感比较好。
岩酱怔愣着望着自己的手心,半晌才说:“你这也——进步太大了吧。”
虽然达不到及川那样完美,但是至少就高度来说,已经能控制得很好了,时机的掌握堪称一绝。有两个月没一起打球,一时间进步成这样,真叫人惊讶。
“要打比赛了,当然得好好练啊。”我回答得理所当然。
“哦哦哦哦哦——看来我们和酱野心不小嘛。”
及川笑眯眯地望着我。
我不知道此时的他怎么看我,我得承认,昨晚的邀约有一部分是想让他们看看我的进步,我很希望能得到这两个“排球启蒙”的认可。
“既然要做就要做到最好,这不是你对我说过的吗,及川老师?”我用调侃的语气说,“那再来一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