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站在二传手的位置,那是种怎样的感觉呢?
天花板仿佛很远,在空中旋转的黄蓝色的球,好像电影慢放一样,一帧一帧地在我眼里下坠。
以前,我很喜欢飞跃在空中,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网那一边的风景,感觉像一阵自由的风,哪怕网的对面的拦网似铜墙铁壁,也拦不住我;我喜欢听手掌碰上球的瞬间的声音,喜欢听球击打在地面的沉闷声响,喜欢它弹起来的瞬间,那意味着得分,代表我们离胜利更近了一步。
可是现在,我不再是自由的风了。但我做了那让风吹到更远的地方的人。
身体应该倾斜的角度,我应该用上的力气,手腕翻折的程度,是每天都在练习的内容,理所应当应该带到这个球场上来——
然后带回胜利。
这不是我一直想要做的事情吗?
第二局返回赛场之后我们就一直死咬比分,佐藤和我对彼此的球风适应的速度很快。她给的都属于标准又漂亮的、击球触感十分舒服的球。不过都中规中矩,像我那样偶尔给两个剑走偏锋的、难打却易得分的球几乎没有。
不过这样也有好处,至少不存在技术失误,第二局最后以一个拦网出界获胜。
太阳越来越高了,渐渐后移,平静地洒在看台上。我往看台上远远望了一眼,又收回了视线。
最后一局的赛点,是国名俱乐部的赛点。
如果视线相互碰撞能摩擦起火的话,那我和对面二传手之间已经火花四溅,或许把这球网烧了也说不一定。
我站在球网边,随时准备移动,望着五十岚接起球的同时,余光也注视着对面二传手的动向。
球飞到了我的头顶,在极速落下。
但在我眼里,就是一帧一帧缓缓下坠的。
我的前方,白间已经跳了起来。
在我的背后,小田小跑起跳。
有人跟我说,我的手腕是最大的武器。
每次撑在桌子上时,都会折成丑陋恶心的样子的、像软体动物一样的手腕。
我曾经很讨厌它,像讨厌有多动症的我自己一样讨厌它。但它是我的武器,只有我拥有的武器,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武器。
在我仰视的角度里,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小田飞起来的半个身子。
但也足够了。
我手猛地一弯,调整了角度,在球落在指腹的瞬间往斜上方一推,那颗球以一个极快的速度飞到小田的眼前。
小田的姿势很漂亮啊,一定是个基础特别扎实的孩子。
“啪——”我曾经喜欢的击球声。
“咚——”我曾经喜欢的球的落地声。
它弹在地上,然后滚到角落里。
——然后,为我们带来胜利。
第三局,15-12。裁判吹响了哨子,宣告着国名俱乐部胜利。
“干得好孩子们!”年纪最大的五十岚跑过来,狠狠地勾住我和白间的脖子。
我艰难地呼吸:“由香前辈……我喘不过气了。”
她这才放开我,也顾不得满身的汗,拍拍手说:“孩子们,来圆个阵吧!”
这个人哪……
我无奈地摇摇头,走到球场中间,和所有人一起围成一圈。
“1、2、3——”
“大家辛苦了!”
散开的时候,佐藤叫住了我:“清濑前辈,请等一等。”
我正准备将水瓶放进包里,闻言动作停了下来。
“我……最后那个背传很漂亮。”
“谢谢你。”我转过身子面向她,她有些不安地移开了视线,“把‘前辈’二字去掉吧,你觉得呢?”
“嗯,我知道了……清濑。”
我本来是该和教练还有队员们一起回去的,但考虑桐田还在看台上,于是就叫教练他们先离开,今天出门的时候带了IC卡,我可以自己坐电车回去。
我一蹦三跳上了台阶,桐田捧着一杯热牛奶——应该是从自动贩卖机里面买的,笑着向我招招手。等我一走近,她就竖起画本,素描纸上用铅笔绘出了人的轮廓,凌乱却不失美感,应当是她在看比赛的时候画下的草稿。
我当然知道这个还未成型的人是我。
因为看这姿势,是最后一球时我垫的那个背传:身子微微后倾,手腕翻折成不可思议的角度,没想到画在纸上看上去并不怪异。
“很帅气哦,日和。”桐田说,“我都快被迷住了。”
老实说,我很不擅长来自桐田的夸奖,因为每次这样夸我的时候,她的眼睛都亮晶晶的,好像把她全部的真心实意都藏在眼里了一样。
好在她也并不要求什么回应,只是低下头去翻她的画。
我忽然想起刚刚偶然往看台上一瞥时望见的身影,只是因为在比赛中,所以也只是分了个眼神出去,人还没看清,转了一轮回来后就不见了。
“刚刚我看到有人在这里,是你的朋友吗?”
“有人?”桐田抬起头,愣了一下,“啊……是的,因为他在这附近也有比赛,知道我今天也在这边,结束得早就过来打个招呼。”
“他?”我敏捷地捕捉到那个字眼,不是“彼女(她)”而是“彼(他)”,不由得有些八卦,毕竟桐田从未跟什么男生来往。
我猜我脸上的表情一定贱兮兮的。
“是我父亲合作伙伴的儿子,也算不上什么朋友,只是认识而已。”
我“哦”了一声,见桐田表情自然,马上见好就收,不再追问什么。
桐田把画本放回包里,站起来说:“我们回去吧,你是坐俱乐部的大巴车回去吗?”
“我坐电车回去,我家离体育馆也不是很远。”
“坐什么电车呀,我送你回去。”
好了,现在我想把桐田对我的评价送还给她——一脸平静地说出“我送你回去”的女生,真的太帅了。
比赛结束后的第四天就是大晦日,隔日就是新年。
大晦日那天,下了一场小雪,是平安夜以来的第一场雪,我家门口的那棵光秃秃的叫不出名字的树,又被盖上了一层白色。
天气严寒,还常常刮风,脸上跟被刀割一样疼,于是我哥的训练场地也转移到了离家最近的健身房里,我妈总觉得我呆在家里会发霉,让我哥出门的时候必须捎上我。
清濑灰二早上叫醒人有一套。
我的窗户离床有一段距离,要关窗就必须得起床。清濑灰二早上叫我的时候,先是隔着被子摇我两下,附带两声“起床了”,如果我没起,他就会一把拉开窗帘——我的床正对着窗户,而窗帘是暗色系的,日本在东九区,即使是冬天,早上七点钟也天亮了。天光乍一照亮房间,我简直无处遁形,只能皱着脸瘪着嘴从床上坐起来。
上午跟哥哥去健身房,我们一人一台跑步机。离新年越来越近,俱乐部也放假了,下午我就约了及川和岩酱去附近的室内排球馆打3V3的排球比赛,对手多是社区里的排球爱好者,打起来也还蛮畅快的。我倒是想约桐田出来玩,但她真是太忙了。上次坐她家车回家的时候,虽然认不出这是什么牌子的车,但一看就是价值不菲,而且看上去在哪儿见过,漆黑的车身闪着锃亮的光,想也知道是家庭优渥的女孩子。像这样的假期,还被各种各样的课程和宴会排得满满的,电话里听不出她语气中的抗拒,我也不好对此做出“真是好惨”的评价,闲聊了几句后就挂断了电话。
大晦日那天下午和我那两位竹马打完球之后就早早回了家。
清濑女士回神奈川老家一趟,还带回了外婆腌制的酱菜,一直放在冰箱里没吃,就等着今天拿出来。
哥哥在房间里写作业,我便跑到厨房里帮清濑女士打下手。
“妈妈,你这次回去见到舅舅了吗?”我问。
清濑女士旧姓宫城,有一个弟弟。据她说本来还有一个,但是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我小时候与这个舅舅见过几次,只记得是个发型很潮的人——以我现在的眼光看来也是这样。
我妈嘴里哼哼:“当然见到了,他最近好事将近。”
说起弟弟的时候,我妈好像年轻了好多岁。
我把洗完的水菜放在篮子里给她,问:“什么好事啊?”
“他明年要结婚。”清濑女士一边说一边处理着手里的牛蒡,我们今晚准备做火锅吃。
“结婚?”
“他二十多岁了,对象还是高中同学,这个年龄结婚很正常吧。”
我妈敲了敲我的脑袋。
“高中同学啊,真好啊。”我不带任何想法地感叹了一句,惹来清濑女士的侧目。
“你和你哥天天说不完的话,你觉得你哥有什么情况吗?”
“什么情况?”我茫然地望着她。
“恋爱什么的。”我妈露出一个笑容,“别看我现在这样,高中的时候也谈过几场恋爱呢。”
说不清楚妈妈脸上的笑容是怎样的,或许是我年龄太小看不懂的缘故。但有一点我知道,忽然陷入回忆的妈妈,能露出那样美丽的笑容,一定是想起了非常幸福的事吧?
——可是最后为什么选择了我爸呢?
我默默地又帮妈妈切好食材,准备着今晚的晚餐。
电视上放着红白歌会。
说实话,我很喜欢大晦日。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也是家里氛围最好的一天。
我爸在这一天的态度比较温和,这一天我不用顾忌食不言的餐桌规矩,我可以在餐桌上和哥哥还有妈妈吹牛,也可以不用早睡,可以蹲到揭晓是红队赢了还是白队赢了的时候。
惦记着清濑灰二的膝盖,我把大部分牛肉都挑给了他——吃什么补什么,希望我哥多吃点肉,身子也长结实一点。
清濑灰二偷偷地对我眨眼,好像是在提醒我和他的约定。
我做了个鬼脸给他——我当然记得。
电视里司会将表示着胜利的旗子交给红队的一瞬间,我从沙发的一端跳下来,走过去拥抱了我的哥哥和妈妈。
“新年快乐呀,清濑女士和哥哥。”
“新年快乐。”
新的一年一定是好年。
我是如此地相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