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早上起来的时候,我的眼睛不负众望地肿成了核桃。
餐桌上,及川坐在我的对面,盯着我的脸看了好半天,问:“你眼睛怎么了?”
我给为我倒了牛奶的及川阿姨说了声谢谢,然后转过头来对及川说:“你可真是明知故问。”
于是他咧开嘴笑了,我心想他肯定是暗地里说我是爱哭鬼,我才懒得去跟他计较。
我吃了早饭就要回去的,再叨扰及川一家便说不过去了。清濑女士估计也是这样想的,她大概早上八点的时候就给我发了信息,内容里百分之八十都是在嘱托我不要忘记给及川夫妇道谢。
我才不会忘。
走之前,我拿出了让及川都觉得有些恶寒的礼貌的微笑,非常真诚地给及川的爸妈道了谢。
直到关上及川家的房门,我的表情才慢慢垮下来。仿佛突然抽去了脸上的神经,肌肉没了指令,维持笑容的力气也消失了。
虽说泪水带走了一部分负面情绪,但积蓄在心脏的悲伤是带不走的,某个柔软的位置,想起清濑灰二都会疼痛,不是突如其来的痛,而是密密麻麻的,像蚂蚁在啃食躯体一样。
明明是夏日的晴朗天气,暑气自地面上升起来,空气燥热,我却走出了一身冷汗。我家和及川家本就近的距离,被我走出了瞬移的效果。
站在门口的时候,家的房门那头对我来说像是什么陌生世界,推开这扇门,迎接我的不知道又是什么,像装有薛定谔的猫的那只盒子一样。
我从背包里拿出钥匙,反复深呼吸了几次,才将钥匙插入锁孔,打开门的瞬间,我先是扫了一眼放在玄关处的鞋,哥哥的平日里穿的运动鞋不在,妈妈的细跟凉鞋也不见踪影,只有我爸的皮鞋凌乱地摆在地上。
看来是只有我爸回来了,哥哥还在医院里,清濑女士应该在陪护。
我两三下换好鞋,故意大力拉上门,力道大得门关上的刹那墙壁都在抖动。越过衣帽架,我看见我爸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还穿着昨天我出门时他穿的那身衣服,双手交叉握着放在额头上,那是他唯一的支点。
我故意制造的响动让他抬起头来望了我一眼。
我爸说:“回来了啊。”
与这个男人对视的那一刻,老实说,我很愤怒,我想嘶吼,我想撕扯些什么,随便什么都行,都让我破坏掉吧。
我一直认为,这个家里,他应当是很爱很爱我哥的,他对我哥寄予期望,他视我哥为骄傲,他付出了半生的心血培养了一个清濑灰二去完成他的梦想。他确实是爱的,像爱他的梦想一样爱着他的儿子。但这两个本身就是不对等的,谁会把孩子和理想放在同一个天平上呢。
他应该更珍惜我哥才对,我哥是再珍贵不过的人了。
但我爸那仿佛苍老了许多岁的落寞神色,复杂而浑浊的眼睛,浇灭了我燃烧起来的愤怒,一腔不得控制的情绪忽然失去了喷涌的出口,我一时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于是我缄口不言,在沉默里上了楼,回到我自己的房间里。
不想我刚上去,我爸就跟上来了。或许他也觉得这个沉闷的家难以忍受,他竟然会主动找我说话。
事实上是我多想了,我爸只是站在房间门口,低声问我要不要去医院看灰二。
我低下头,有一丝光落在我的眼睫上。
“不去。”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说,也没有看他,装作一副对摆在我面前的书本入了迷的样子。
好半天门口没再有什么声响,我想他应该是离开了。
我松了口气,我并不擅长和爸爸两个人独处。没有妈妈和哥哥在,我和爸爸之间很容易升起一场沉默而无硝烟的战争。
我会去见灰二的,但不是现在。
至少让我适应这点疼痛,再见到哥哥的时候也能笑出来,我想哥哥肯定不愿意看到我难过的脸。
嗯,我在为懦弱胆小的自己找借口。
心里有事想着,下午的训练便多少有点心不在焉。
“清濑,你走什么神呢。”带着点儿怒意的女声响起。
我被这声音拉回现实,佐藤隔着网站在我面前,她今年也长高了不少,都快和我一样高了。
“抱歉。”我回答道,排球这个时候慢慢滚到我的脚边,快要撞上的时候停下来了。
随着比赛时间一天天更近,周日下午的训练都变成了6V6的练习赛,我和佐藤并不在同一个队伍里面。
我摇头:“没有,只是没想到你会在这里用二次进攻。”
佐藤的眉毛都快飞到鬓边了,一脸“我不相信”的样子。
我把球捡起来抛给她:“来吧,继续。”
佐藤托着球,却没有立马走开,很认真地说:“要是有什么事的话,还是先把事情解决了比较好,你现在也不在状态,不是么?”
教练一直注意着我们这边的动态,没有打断我和佐藤的交谈。这时他也走过来,手掌放在我的肩膀上,说:“清濑,今天你先回去休息吧。”
我脸上仿佛火辣辣地疼,觉得是因为自己拖慢了训练进度,立刻弯腰,准备向着一直信任着我的队友们和精心栽培我的教练鞠躬道歉。
然而教练阻止了我的动作,他说:“调整好了后,再回来也不迟,这里有你的位置。”
顿了顿,教练又道:“但可要小心了,这里所有人都很努力,你也得抓紧时间调整好,明白了吗?”
我点头:“我明白。”
教练这才笑了,他摆摆手,示意我可以离开:“去吧。”然后又拍拍手,让剩下的人集合,重新组合练习比赛。
我在心里说了声抱歉,收拾好了东西就往家里走。
到家的时候没到四点,没到日头西沉的时刻。家里空荡荡的,迎面而来的是闷燥的气味。我把背包放在架子上,蹬掉鞋进了房间。
这个时候我爸应当在他们学校的田径队里给他的学生训练,妈妈周日是不上班的,所以应该在医院里陪护。
医院,哥哥在的地方。
以前我进哥哥的房间都是要敲门的,可是这两天他都没有回来,房门大开,风从他房内没关的窗户里灌进来,从窗户那儿能看到远处在日光下显得波光粼粼的名取川,哥哥无数次从课业里抬头时,第一眼望见的也是名取川。
我站在哥哥的房间门口发呆,连楼下关门的声响也未曾注意。
我妈上来的时候我还没回过神来,只是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她。
我和清濑女士一天未见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她也没回来,于是中午我做了菜,饭是我爸蒸的,水掺得不够,米粒硬巴巴的粘在一起,虽然没到难以下咽的程度,但也说不上好吃。而我爸吃了饭就装了饭盒带走了,一顿饭吃得潦草。
她看上去很是疲惫,我从未见过她那样疲惫的样子。清濑女士一向都很整洁干练,像个叱咤职场的女强人,事实上她也确实是那样。她的妆容永远精致,她的鞋子永远带跟,她的衬衫永远都熨烫得妥帖,我都能想象得到她拿着教条站在讲台上的模样。
可现在的她不施粉黛,头发未经打理,一根一根贴在脸颊上,眼底一片乌黑,衣服也皱巴巴的,还带着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我皱皱鼻子——那气味并不好闻。
我妈问我杵在这儿干嘛,我支支吾吾说没什么。她见状也没再开口说些什么,径直走进我哥的房间,把桌子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书装进塑料口袋里。
“你不去看你哥?”我妈边收拾东西边问我。
背对着我,我看不清妈妈的表情。
面对清濑女士,我一直被藏得很好的情绪从某个地方露出一条缝隙,我能听出我声音是有多么地颤抖:“妈妈,我……我害怕。”
我害怕看见倒下的哥哥。没有人会希望幼年时开始就一直崇拜的人、觉得无所不能的人那样轻易地倒下,即使是非他所愿。如果我真的见识了那样的场景,不就变相地承认,我那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哥哥,也会有变得软弱的一天吗?
“怕什么?”我妈反问,她单手向上提了提口袋,像是在确定这个塑料袋是否能承受这些书的重量。她走到我哥房门口,我非常乖巧地让了道。
她叹息一声:“有什么好怕的呢?”
我知道我妈的目光只是单纯地停留在我身上,并没有其他实际意义。
可是我无端地就觉得那是在谴责,我控制不住地去那么想。我甚至还在心里诘问自己:哥哥对你那样好,为什么懦弱到去看他一眼都不行呢?
“我先把这些书拿到医院去,至于你想不想来,反正也不急这一时,灰二没什么太大问题,过几天就能出院,好好修养,以后生活不会有影响。”
我妈空着的那只手揉了揉我的脑袋。
“哥哥……不会有问题?”我抬头,急切地求证,“哥哥的膝盖……他还能跑步吗?”
清濑灰二是自由的风,要吹到箱根的风——他说他一定会跑到那儿去。
“跑步啊……”清濑女士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眸光黯了下去,我甚至觉得她在那一瞬间非常、非常的脆弱,“——以后再说吧。”
我妈曾经那样直的脊背因为提着重物不得不弯曲,以前也有这样的时候,彼时我刚刚确诊多动症,她牵着我走在前面,那时候的背虽然挺得很直,就像她平日站在讲台上那样,但我妈妈还有第二根脊梁,只能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才能被看见,于是我所见到的就只是妈妈弓着背的样子。
我目送着妈妈下楼,想我不能再继续站在这里。
我飞快地追着她跑下楼,赤脚在楼梯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妈妈正在玄关处换鞋,那一摞重重的书放在墙边。
我妈抬头望向我。
“妈妈,我和你一起去,我要去看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