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两面（桐田理华）

上五年级以前，桐田理华对清濑日和这个人都很陌生。

清濑日和个子高，在班里鹤立鸡群的，不知为何存在感并不高。她似乎不太喜欢待在班上，一有时间就跑去高年级的楼层，后来桐田理华听山本说——山本最擅长打听消息了——清濑日和在高年级有学长前辈认识。后来五年级以后，清濑日和就很少去高年级了，桐田理华猜测，一定是那些前辈毕业了——事实也如她所料。

“理华，你不觉得清濑很可怕吗？”忘记是哪天午休，山本捧着饭盒，边吃饭边说。“而且她块头好大——好结实，一头短发，一点儿都不像个女孩子。”

她维持着礼貌的笑容，忽然觉得每天端着这种笑容也好累，跟山本说话也好累，她不觉得这种靠暗地里贬低别人来维护友谊的关系有什么可珍惜的，出于礼节，她温和地说：“不要这么说清濑同学，我觉得很帅气啊。”

确实是挺帅气的，桐田理华想。很少有女生留短发还能有这么清爽的感觉，像是夏天里沸腾的气泡水，还得是柠檬味的那种。

跟清濑日和熟识起来完全是个意外。

桐田理华，一天恨不得有二十五个小时，钢琴绘画英语法语……她的生活似乎总是被无数课程填满。她唯一的快乐是英语课，因为那个时候老师会给她放外国电影，她成了魔法世界的忠实信徒，而桐田理华没想到的是，高个子又帅气的清濑和她拥有一样的爱好。

“你也喜欢哈利波特吗？”这是她第一次和清濑日和搭话。

没想到这个高个子女生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结结巴巴地回道：“嗯……我非常喜欢。”

熟起来之后，清濑日和和桐田理华想象中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清濑胆子小，学校组织去游乐园，能在鬼屋里被吓得走不动道，那么大一只，在自己身后躲着；清濑很单纯，还有些天然呆，她似乎对班上厌恶她的人毫无所觉，而且非常非常容易被骗。

清濑日和会给她说很多事情，毫无保留。桐田理华有时会觉得很愚蠢，让她知道这样多的事情，甚至她的家庭、她偏爱哥哥的父亲、连小时候得过的病症，都一一说给她听。可桐田理华知道，是因为都过去了，她本人不甚在意，所以才用那样轻快的语调跟自己说起。

清濑日和——那样赤诚热烈，和她几乎完全相反。后来桐田理华不禁觉得，倘若以后这个人喜欢上了谁，也一定是毫无保留地献上自己的爱意。

清濑身上有阳光的味道，桐田理华第一次闻到阳光，就是在看清濑打球的时候。

其实并不是电视上那样的酣畅淋漓的比赛，只是在社团活动里，她纵身一跃，狠狠地击球，她的身体像拉满的、蓄势待发的弓箭，又像是展翅的飞鸟，如果自由能够具象化，那一定是清濑日和站在球场上的样子。

桐田理华的绘本里有很多打球的清濑日和，她不懂体育，不懂排球，可就是无法从球场上的清濑日和身上移开目光，人是趋光的动物，她第一次看清濑日和打球的时候，她就知道。

她从小在那样一个环境里长大：家境优渥、父母皆出身名门，父母对她要求很高，桐田理华在叫理华之前，先是“桐田”然后再是“理华”。她的一言一行、举止动作代表了桐田家的教育，她是父母打造出来的完美的孩子。

桐田理华非常、非常地羡慕清濑日和，不可抑制地向往着清濑日和，如果可以，她也想挣脱桎梏——她想成为清濑日和。因为不能，所以这也仅仅是“如果可以”。

跟清濑日和熟悉之后，之前一起玩的朋友不可避免地就疏远了。

桐田理华觉得，其实她也算一个挺冷漠的人吧？毕竟她和山本她们有五年多的交情，说不来往就不来往，说疏远就疏远，马上就划出了一条清晰分明的线来。可能是因为她也累了，厌倦和她们演姐妹情深的戏码，笑容挂得多了脸部肌肉也会痛，她已经很累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桐田理华也忘了。十二岁过后，她的婴儿肥先一步慢慢褪去，她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开始有了柔和的线条。也许是这独一份的“先”，她知道，班上很多男生喜欢她。所有人都开始慢慢步入青春期，懂得一颗心为一个人怦怦跳动，或许就叫做喜欢。

桐田理华的心为球场上的日和跳动过，但那不是单纯的喜欢，她心知肚明。因为掺杂了太多别的情绪——向往、期待、希望、甚至还有一丝丝她都不曾注意过的嫉妒。

桐田理华当然知道山本喜欢谁，在她们关系还很不错的时候，山本就曾经红着脸跟她说过。她也很清楚，那个男生喜欢的人是她。

桐田理华装作不知道，有意识地疏远，男孩的眼神很心碎，她只觉得厌烦。

你们喜欢我哪一点呢——你们根本不了解我。

腼腆？温柔？也许是这样，但她确实是很冷漠很冷漠的一个人。就连雨夜里看到落水的猫咪，她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冷静地站在原地旁观，直到那只可怜的老猫快没力气时，她才伸出一根长长的树枝。

连日和都不曾了解过她，她也不想让日和知道。如果日和很喜欢她温良害羞的性子，演一演也无妨。知道她本性的人，似乎只有与她同病相怜的赤司家的孩子。那个可怕的少年，即使和她有着相似的家庭、相似的境遇，也依然像苍松一样长大了。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你的敌人永远是最了解你自己的人。

就是从那个暮秋，从桐田理华选择和山本厌恶的清濑日和站在一处开始，她的行为就被打上了“背叛”，山本觉得桐田理华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所以那个时候开始，桐田理华就和山本成了敌人——但桐田自己不那么觉得。

山本对她说：“你真的是很讨厌的人。”

桐田理华微笑的表情不变：“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我既没有和成田君走得很近，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你对我说过的事情。”

桐田家的孩子，待人接物是绝对不会出问题的。即使疏远了山本，桐田理华自认为也没有怠慢她，走廊上碰见还会和她打招呼，被她无视掉了也从来没有生气。

“你自己清楚你自己是怎样的人。”山本恶狠狠地说。

然后从那天起，桐田理华就被绝大部分的女生孤立了，并且从孤立慢慢演变成了恶作剧，最后变成了刻意的欺凌。

桐田理华感到慌乱——这种慌乱并不仅仅是因为受到孤立，或者遭到校园暴力本身。她的慌乱还来自于，她一直都做得很好，优异突出的成绩、挑不出错的性格，多才多艺、知书达理，任谁看了都会说，桐田家出了个好女儿。

我会被人讨厌吗？我什么地方出错了吗？她们为什么欺负我？爸爸妈妈知道了，又会怎么看我？

——日和知道她是这样的人吗？日和……会陪在她身边吗？

日和会救她吗？

桐田理华不安地试探了父母，得到了预想之中的答案：“别人不喜欢你，那当然是你的问题。”

她父亲皱着眉，眉间有着深深的沟壑。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如何与人交往，你首先要学会的就是控制自己——你是不是又忘了？”

可日和给了她不一样的答案。日和说她很好，非常好，只要接近她就能发现她的好。但是她怎么会允许日和离她再近一步呢？

桐田理华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假面戴久了，会慢慢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哪种人。如果有一天，假设她已经厌倦自己刻意表现出来的模样，身为好朋友的日和会离开吗？假设日和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会觉得她罪有应得吗？再这样下去，日和如果也变成了欺凌的对象，她胆子那样小，一定也会吓到的吧。

桐田理华觉得，她似乎不能接受那样的结局。于是她很郑重地跟父母商谈，表示自己愿意去东京，也愿意提前离开。理由是他们桐田家脱离东京的圈子已经太久了，而她需要快速进入东京的名媛圈子里。

那里的人应该都和她无比相似，不必担忧被戳穿的危险，还能彻底从山本她们的欺凌逃离出来，不怕清濑日和被卷进来，也不怕被清濑日和灼伤，毕竟这个人身上的光明，实在是太炽热了。

那个雨下得很大的夏日，桐田理华看着清濑日和与山本对质，多希望山本就此将她的一切全盘托出——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可山本最后什么也没说，日和从始至终都一无所知。

如果以后谁和日和谈恋爱，一定会很幸福吧。因为缺爱，所以更懂得爱的珍贵——更懂得爱别人。

桐田理华想，本来想最后在手机里道别的，可是那样潦草地离开，她也觉得太可惜，她不该那样对待日和。

其实她后来也不那么冷漠了对吧？至少，和日和道别，她也是很难过的。

日和的拥抱很温暖，她的体温一直很高，冬日里都是暖暖的，像她本人一样。

她对日和说：“日和，你不会知道，只是你的存在就已经给我带来很多力量了。如果不是你陪着我，我或许已经崩溃了。”

我什么都会，只要是学过的，都样样精通，我会演戏，自私而冷漠，可我想讨你喜欢，因为你的存在太温暖了，你是我向往的自由，如果没有你，我可能会放纵自己，也许会变成一个更可怕的人也说不一定；如果没有你，我真的会在无尽的自我怀疑和他人的恶意下崩溃。我从来没在和我非血缘关系的人身上体会到爱意——即使那只是友情，就连我自己的亲生父母，我都没有感受到分毫，他们精心培养我，因为我是含着桐田氏的金汤匙出生的孩子。

你相信我，不是因为我表现得好、我优异的成绩、我展现出来的知礼懂事，因为我是你口中亲昵的“小理”，你珍惜我，所以才相信。

你已经做得足够多了。

很感谢你，如果时间能重返你刚转学来的那一天，我一定要第一个和你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