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岗头
苏老夫人偏过头,视线落在一侧紧闭的屋门上,“这法子不错。”
“一会儿你便遣小厮去请人罢,”陈嬷嬷扶上老夫人的小臂,簇着人往院外走,“声势闹得越大越好。”
“就不必在吃食上做手脚了,药里下点毒,将人扔去乱葬岗喂狼就是。”
“夫人,这……”
“怎么,你找不到毒?”
“不,不是,奴只是怕用毒太……太明显了,万一那些大夫出去乱说,那咱们……”
老夫人盯着她微闪的眼神,“是相府表小姐命薄,疾不可为,你怕什么?日后若有人要开棺验尸,就说尸体被盗墓贼掘了,任他们查去,与你我又有何相干。”
“夜长梦多,那丫头的命多留一刻,悬在你我头上的刀就更近一分呐。”
陈嬷嬷眼神微转,头微俯的更低,愈发谦恭地馋着人,“夫人说的极是,夜长梦多。”
夜空朗澈,万里无云,一黑羽乌鸦轻点枝桠落至屋脊,屋下一人推门而出,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汤药,又稳又疾地往一侧偏院而去。
“咚咚,小姐,”
“进。”
陈嬷嬷将药碗稳稳放在桌上,又回身去关紧了门,“小姐与老奴说的那法子甚好,老夫人听完果真按您说的去找大夫了。”
“往后我亲自给您奉药送膳,保管出不了茬子。”
苏袅袅身上被抹药,包扎,不过半日,她似乎就被泡在了药罐子里,此刻熏香更衣,她仔细套上了一件浅白色的外袍,径直走到桌前坐下。
“小姐身上可好些了?”
“阿嬷办事伶俐,我自然好得很。”苏袅袅接过她递来的药碗,鼻尖微嗅,正要饮下时,手上动作突然一顿,又将药放下了,“阿嬷,这药……没什么问题吧?”
“怎么会,”
陈嬷嬷侍在她侧面,弓着身子答道,“从抓药到熬好,都是老奴亲自盯着的,绝无人有可乘之机。”她捧起那碗苏袅袅搁下的药,“小姐,这药啊,还是趁热喝的好,一凉,就更苦了。”
苏袅袅微微一笑,将药接过,抬头饮了下去,陈嬷嬷俯身为她奉上一碟蜜饯,她刚伸出手,突然胸口剧痛,嘴角渗出一道血,蜜饯碟子被她砸下去。
晶莹的蜜饯撒了一地,沾上了灰扑扑的尘,苏袅袅强抬起头,“你……”
“夫人说得对,杀人灭口,最怕的就是夜长梦多。”陈嬷嬷俯下身子捡起一颗沾了灰与发丝的蜜饯,硬塞进苏袅袅的嘴里,“您既想出府,假死真死又有何妨,老奴是奉命行事啊。”
“您别怪我,当初我也曾用心看顾你娘,伴她长大,也曾掏心掏肺地为你外祖母做事,是你外祖母无能,堂堂公主却连一个小妾都斗不过,还连累我儿子被打断了腿。”
毒素发作,苏袅袅‘哐啷’倒在地上,半句话也说不出,只能死死盯着陈嬷嬷,不甘倔强的眼神,像要将人刺出个窟窿,陈嬷嬷看着她的双目微微一顿,混浊里,似是回忆涌上心头。
“您这模样,和当年的小姐,可真像。”
陈嬷嬷站在门前,冲她微微一拜,“黄泉路上,请小姐走好。”
门扇被推开,三两侍从跑进来时,无人注意到,苏袅袅被挡住背后的右手快速一点。近身的侍女搭了她的脉,冲陈嬷嬷点头确认,小厮接着就把人抬到门外板车上,扯上白布蒙住了脸。
相府偏院临着一处旧门,鲜少有人走动,两名小厮推着板车自旧门离开,一路向北,至城郊孤山,山脚一片密林外,有一处巨大的凹坑,尸骨泥土复叠,杂草丛生,蝇虫四窜。此地便是处置无名尸体的乱葬岗。
四月初,已是孟夏时节,白日里天暖,尸体烂的快,尸臭一拢一拢地被吹进林子,夜里风向一倒,味道漫天扑鼻而来,恶臭得很。
那俩小厮走到坑边就将板车一倒,尸体裹着白布骨碌碌滚到地上,其中一人嫌弃地捏住鼻子,一脚将尸体踹进了坑底。
寂寥的小路上,再次响起板车轱辘的吱呀声。
月下黑影一闪,一只乌鸦啼叫飞过,乱葬岗处,腐烂的尸骨与积年白骨上,一副美丽完整的身体躺在上面,好似安睡而非死亡。
八、七、六……二、一。
“嗬!”
身着浅白衣裳的美人在尸骨上猛地坐起,她掩住鼻用嘴大口地喘着气,双眼快速巡视着四周情形,身后忽然一道风声袭来,她余光一扫,立即腾身快速避开,脚下侧地借力一点,疾速跃起,落到坑外。
来人一身黑衣蒙面,凉薄月光下,黑红的发带隐在墨发间翻扬,人点跃近前,毫不留情地出手攻击她的要害,苏袅袅凭借身体记忆一躲再躲,她身法虽快,却不敌来人更快,双拳相交,力气一瞬就败在下风。
乱葬岗前,四周都是荒野,要破局,只进退两条路,进,入内回城,退,逃进密林。
苏袅袅再次被来人击中呕出一口鲜血后,抓起一把沙石往后一甩,飞身逃进孤山密林。黑衣人抬臂一挡,只半息之间,眼前只剩一角白裳残影,他毫不犹豫地追进密林。
女子踪迹分明,追进林中却不见痕迹,黑衣人脚下微停,黑沉的双眸缓缓抬起,‘唰——’
一片树叶向右上树梢狠狠一掷,苏袅袅身子一紧,肩头发丝被瞬间切断,她双目紧凛,盯着下方并不着急攻击的男人,他微微仰头,似乎是错觉,眼角竟带起一分玩弄的笑意。
漆黑的密林中,男人身后闪过一双绿光,慢慢逼近,男人却好像感受不到一样,仍旧面朝着她这方,那绿光微微一缩,猛地扑了上去。
男人此时堪堪一避,半只袖子都被那饿狼扯下,而他一个翻身被扑拽的力道甩到地上,背后的匕首滚落。饿狼复又上扑,他再次堪堪避开,被尖爪划伤的胳膊散发出新鲜的味道,林子深处,狼嚎声此起彼伏。
野狼群居,不好!
那饿狼再次扑向男人时,他身后一道银光狠狠刺下,刺中了狼的眼睛,饿狼痛苦的嚎叫将林深处的狼嚎声引得更加躁动。
苏袅袅纤眉一拧,拔刀的手有些抖,男人宽大的手突然掣住她的手腕,她不解回首,他却攥住她的手一起将匕首拔出,“杀!”
二人持刀狠狠插进狼腹,饿狼发出最后一声哀嚎后‘扑通’倒地,男人拉住苏袅袅的手疾步逃出密林。
月高风轻,吹动两人的衣衫,一黑一白,在风中交缠。
匕首在苏袅袅的手中,架在了男人脖子上。
“青云阁少阁主的功夫,有些逊色啊。”
玩味的话语从那双轻含笑意的双眸里流出,苏袅袅凝眉盯住他,抬手一把扯下了他的面罩。
“程滦,”
苏袅袅扔掉手中面罩,染着狼血的匕首紧紧贴上程滦的脖颈,“你想做什么?”
“杀人灭口?”她扫了他一眼,“不像,找我有事?”
程滦往前挪了一步,她的匕首蹭破了他的皮肤,他眉眼微垂,视线慢慢向上转移到苏袅袅微白的脸色上,“放松,”
“威胁人的时候,刀,最好放这儿。”
他捏住她的手腕,将刀从脖颈正中挪到脖颈的侧面,苏袅袅冰冷的手指感受到了他跳动的脉搏。
“你做什么?”
“教你杀人啊。”
苏袅袅眉心一跳,程滦忽地松开手,冲她浅浅一笑,“青云阁汇聚天下最好的杀手,他们的少阁主却连杀个狼都手抖,传出去,有损你父亲的威名。”
“你一口一个少阁主,”苏袅袅瞥了眼自己的手,将匕首拿下来,“知道的不少啊。”
“程小侯爷,昨日是你派人送我回府,今夜也是你给我换上了假死药,对吗?”
程滦眉眼含笑,略一点头,“没错。”
“第二件事有些多余,我就不谢你了。”
“昨日我撞破你婶母的丑事,只是无心之失,你也追着喊着要杀我了,此事就算扯平,那我也就不为自己的冒犯抱歉了。”
“至于你脑子抽风饶我一命这件事情,我想,我也没必要因为一个……杀人犯的幡然醒悟而感恩戴德吧。”
“你觉得如何?”
苏袅袅盯着他,很认真地发问,程滦眉头一挑,“合理。”
她满意地点点头,“好,那你我就此两清,各回各家吧。”
“哎,等等,”程滦伸手拉住她,“做人做事虽要讲理,但我一再好心出手救你的情分,你总不能不顾吧。”
“我可是为了你的安危,都追到乱葬岗了。”
苏袅袅眉头一皱,像看什么缠人的麻烦一样,看着程滦那只拦住自己的手。
“为了我?你连番试探不过是对我的身份存疑,昨日你对我痛下杀手的时候,我可没看出你有一丝好心。”
她甩开他的手,不耐烦地看过去,“堂堂程小侯爷,太子手下办事的红人,为何非要纠缠着我一个微不足道的表小姐不放?”
程滦微微含笑看着她,从袖口掏出一块金锭子和一枚刻有白鹤图徽的腰牌。“一个微不足道的深闺小姐,可不会去调查北凉暗探。”
苏袅袅目光一凛,她见过那块腰牌,准确地说,是在记忆里见过,景和寺后山,卖给她消息的男孩,他身上就挂着这样一块腰牌。
程滦很体贴地回答她的疑惑,“那个九宫线人昨日被人杀了,尸首就扔在你逃跑的那条山道上。”
“谁杀的?”
“北凉人,”程滦观察着她微变的情绪,一步步靠近,“其实我很好奇,他们为何不直接杀了你,而是,单单杀掉一个卖你消息的线人。”
“或许是你的身份不好让他们直接下手,又或许,他们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重要的东西。”程滦的目光缓缓下移,停在她雪白的颈间,他撩开发丝,勾出她颈间的黑绳,一枚黑玉扳指闪耀在月光下。
苏袅袅一把拽回那扳指,“他们如果想要这个,直接杀了我取走不是更好?”
“谁知道呢?”程滦双手一摊,黑曜石一般的双眸闪着微光,“或许我们猜错了,”
“他们只是不想在撤出都中前惹上麻烦,但又想给你一个警告,所以杀才了那个男孩。”
“他们不在都中城?”
程滦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或许还留下些暗桩,只是我们不知道。”他察觉苏袅袅眼底的情绪,讨笑道,“怎么?很好奇。”
“好奇的话,不如与我合作,我帮你杀回苏家,你把北凉密探的消息告诉我,我们一起查。”
苏袅袅低眸看向他手里的那块腰牌,上头的血迹染红了白鹤的翅膀,这里的人说,白鹤是仙兽,许多人视其为神明的信使。
白鹤已被折辱在世人私欲下,这世间哪里有神明。
苍镇惨案蓦地在脑海中出现,苏袅袅按住胸口那份不属于她的悲痛,那分悲痛像给心脏灌了铅,压迫与窒息撕扯着她的理智,让她有些失控。
“算了吧!”
“你还不是想利用我,所有人都是因为我……”
“少阁主?”
“滚开!”
苏袅袅一把甩开他的手,猩红的双眼恢复一丝理智,“我的事,不劳旁人插手。”
她将匕首扔到程滦脚边,脸色更白了,转身向着一侧的荒野跌跌撞撞地离开。
“喂!”
程滦站在原地喊了一声,看着那倔强的背影越走越慢,越走越踉跄,最后一头栽了下去,他弯腰捡起脚边的匕首,拂拂手,不紧不慢地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