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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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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事情瞒着他。”李谌走后,温楚楚立即直截了当地说。

虞洁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后释然,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她原本也没有觉得自己可以瞒过温楚楚与李谌,只是没想到这两人的心思都是那样敏锐,姑娘仅是言语之间神色流露出的少许不自然,就被人看出了异常。

“他说的那个李询……莫非是你认识的人?”温楚楚试探着问。

虞洁神色复杂地偏过头,任凭乌黑如墨的长发挡住了半边脸颊,没有说话。

是啊,若换成洛京城里其他权贵子弟,久居深宫的姑娘或许不甚了了,然而那位李询、李伯言却实在不同。

——如果没有不久前的那场意外,那个人几乎就要成为自己的夫婿了。

但同样的,那个人的离奇死亡也与自己昨日被绑架的经历一样,到处充满了不正常的诡异,就好像厚重的迷雾里,有一双无形的黑手在幕后操纵这一切。

虞洁陷入了沉默,屋里婴儿的哭声却越来越响亮,她抱起孩子总也哄不好。

温楚楚脸色越来越古怪,冷不丁地说了一句:“他该不会是……尿出来了吧?”

“什么?”虞洁一怔,不及反应。

温楚楚打开了婴儿的襁褓,下一刻有温热的液体凌空飞溅而出。

李谌走出少女们所在的屋子十几步,远远地,依稀听到了里面传出的一声尖叫,似乎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事物被打翻、摔落在地上的杂音。

他顿了顿,半天没有听到别的声音,摇了摇头,以为是错觉,于是不再理会。

“二公子?”守候在外面是纪凡。

纪凡与李谌一样卸了盔甲,只佩着长剑,样貌是英俊矫健的年轻武士。

而他的家世也与谢超这样出身微末的北地武士不同,是洛京贵族之后。

“普安……”李谌思索着问,“你早些年曾在禁军任职,对洛京的许多消息一向知悉……我有件事情想请教你。”

“二公子请问,属下知无不言。”

“洛京有姓虞的高门世族吗?”李谌问道。

纪凡思索了一会儿,竟真的点了点头:“有的。”

“……哦?”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纪凡稍稍估算了一下,那个时候他与李谌都还没有出生,但纪氏未没落时也算是洛京中等家族,拥有不少秘密的消息渠道。

“先皇孝明帝明德二年,南朝的虞国发生内乱,舒王虞骏与温宁王虞勋互相争斗,舒王获胜即位……啊,就是不久前被南朝权臣熊安世弑杀的那位虞武灵帝。”

“此事我有所耳闻。”李谌微微颔首。

说来也是可笑,那位虞武灵帝自即位以来屡屡兴兵夺取江北疆土,更在去年改年号为“靖武”以示决心,举十万之众兵分三路北伐魏朝,彰显出鲸吞万里之势。虞军之中更有薛思继、顾光、吴裕达、贺倚人等南朝名将为统帅,一路攻城掠地、势如破竹,直取洛京,惊得当今大魏天子夜不能寐,甚至远调七大军镇之一的扶风军南下增援。

但在今年上半年,南方却传来了权臣熊安世弑君夺权的消息,虞国太子虞玄英与熊安世彼此攻杀,内部惊乱,虞国北伐大势土崩瓦解,烦扰了当今天子整整一年的心腹大患再也不复威胁。

然而就在这种情况下,原本作为西面援兵的扶风军却于半途叛乱,席卷了大半个西部,而大魏王朝的洛京依旧处于兵锋威胁之下,实在有些荒谬。

“其余之事且不说,单只讲那位与虞武灵帝争位的温宁王虞勋……他当年兵败后举家逃亡北方,得到了先帝的庇护,由此在洛京安居落户。”

纪凡说,当今南北分裂交战,在惨烈的政争中落败的权贵高官多有这种流亡投奔敌国的例子,并不足为奇。而考虑到招抚敌国人心的重要性,两边的皇帝也大多会对这些人予以接纳、赐予官爵,一些家族也由此在南北两国繁衍,开枝散叶。

“这么说,洛京城确实是有一个虞氏家族的,还是南朝的皇室。”李谌回想着虞洁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高华气质与惊世美貌,那如同惊鸿一现的风姿韵致吸引着每一个正当华年的年轻人。

“二公子是在怀疑那位姑娘的来历?”

李谌点头:“我觉得她说的话里隐瞒了一些东西。”

纪凡是个心思灵动的人:“恕属下直言,大可不必。那位姑娘必是洛京的贵女无疑,口音、举止、气质、容貌、服饰都做不得假。”

他少时居于洛京,从没有见过虞洁这样的少女,貌美皎洁、倾国倾城如月宫仙子。

“这倒也不重要……”李谌摇摇头,这隐约的猜疑只是他的直觉,没什么证据。

但他也不再说下去,弱质女子出行在外,对萍水相逢的陌路之人怀有戒备,所用名字与身份未必真实,实在抱歉情有可原。

但这样一来,兄长之死的真相,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知晓呢?

“……先不说这些。”李谌收束心神,他的目光落在远方天空阴翳的层云下,隔着起伏的山原与密集的林木,他看见了染血的兵戈与飘荡的亡魂。

“西面的战事分析得如何?”

李谌所带的随行骑兵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武士,他们两两一组轮流休息巡游,寒风呜呜地回荡着,几位首领人物却都聚集在一座漏风的棚子里,围拢在一张破旧的桌案旁边。

“洛京禁军的处境不妙。”公孙甫慢条斯理地说,桌案上平摊着一张三尺见方的大纸,上面用炭笔绘着山形、地势、河流、道路、关隘等重要的军事信息。

密密麻麻的线条看似凌乱、实则遵循着某种规律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战云密布的地图,述说着世间最残忍的事情——

战争。

“起初禁军与扶风军对峙于太华之野,禁军战败,战线崩溃……”公孙甫手里还攥着一支炭笔,不住地往图上增添线条。

在场的几人都是精通测绘地图这项军事技能的高级军官,但包括主将李谌在内,没有一个人能做的比公孙甫更好。

而地图上的山川地势也仿佛随着公孙甫的解说一下子活了起来,蜿蜒地流动着,年轻的军官从片言只语的信息里揣测着不久前那场发生在西面的大战。

“禁军统帅刘金虎毕竟不是废物,总归还有几分才能,他收拢溃军后撤重构防线,根据刚才普安对那几个败兵的拷问,新防线应当在这里,与这里……之间。”

李谌凝视着公孙甫在图上指出的位置,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占据高地、依托流水防御,对于一支新近惨败的军队而言,确实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纪凡担忧地说,“但这样一来,我们晋原军的处境可就更尴尬了。”

他也在地图上指指点点,洛京西面是一片稀稀拉拉的阴影,代表百姓们居住的村落聚邑:“我们现在应该在这里?”

“不错。”公孙甫说。

“位置不大好。”纪凡摇摇头,这个地方处于禁军与即将随后而至的扶风军之间,一旦行差踏错,就会被这两方同时视为敌人,遭到两方阵营的夹击与绞杀。

“没办法的事。”公孙甫说,“事前谁也没有想到。”

离州的晋原军进驻上阳渡时,禁军还在与叛军僵持,胜负之势未见分晓,因此李谌才率领亲信随从们渡河观望战局,但谁也不曾料到禁军溃败如此之快速,以至于他们如今进退维谷。

“禁军已经退避到了京畿附近,扶风军紧随将至……舅舅那里离战场还是远了一些,隔着洛河很难及时反应。但这样一来,我们晋原军控御战场、从容应对的先发优势就要荡然无存。”

这是李谌从大局上的分析,而细致到他们这一支斥候小队,则更为艰难。

“来时的道路恐怕到处都是溃乱的禁军逃兵,或许还有扶风军的游骑斥候,一片乱象。”李谌冷静地说,“越是这样,越要探清楚扶风军与禁军的情报。这样舅舅才好作出对策!”

“就靠我们这三十骑?”纪凡提出正常人都会发出的异议。

“还不够吗?”一直没有说话的谢超却奇怪地反问。

“足够了。”李谌平静地说。

巡查消息、刺探敌情,靠的从来不是人多势众,倘若运用得当,三十骑也能在关键时刻发挥逆转乾坤的作用。

“前进举步维艰,回程也不安全。”公孙甫沉吟着,又在地图上添了几笔,“这种形势下,进与退其实没什么区别。将军既然这么说了,那就继续向西侦查!”

“但是。”公孙甫定了定,又说,“一旦……我是说一旦,情势危急,还望公子以大业为重,留存有用之身。”

他虽然说得隐晦,但在这里的几人都知道他的意思:战场上一切意外都有可能发生,如遇危险,希望李谌不要莽撞冲动,及时撤离为上。

少年一怔,竟未反驳:“我知道了。”

公孙甫却叹了口气:他知道李谌并没有把自己的话听到心里去。

三个人都打定了主意继续侦查,纪凡不再反对,他想到了另一件事:“还有那两个女子呢,要怎么办?”

李谌正要说话,一时语塞,他确实也没有想好怎么发落她们。

……带着上路吗?

这未免不大现实,骑士们固然可以分出两匹备用战马给她们,但少女们的骑术远不及晋原的精锐骑兵,哪怕是江湖武人出身的温楚楚,在驾驭马匹一道上也与骑士们相去甚远,

——更不用说还有一个看起来就娇怯柔弱的贵族少女虞洁,一定会成为极大拖累,使他们小股部队迅速、隐蔽、进退从容的优势不复存在。

“让她们留在这里?”纪凡说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不妥的主意。

这里已经不安全了,这处村子随时会受到各种各样的溃军、乱兵,乃至于此二者变化而来的盗贼匪寇袭扰,弃之不顾,无异于让她们等死。

“那个叫做虞洁的姑娘……一看就是身份来历不一般的,说不定就是哪位与皇族沾亲带故的宗室贵女。”

公孙甫与纪凡一样,并不十分在意两位少女本身的安危,但考虑到后续事态的发展影响,又不免踟蹰:“如果她受了惊吓,又侥幸生还,回到洛京之后,她的家族会不会因此归咎于将军,甚至迁怒于我们晋原李氏呢?”

“不好说。”李谌凝视着地图,像是在思索什么。

村口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蹄声,是布置在外面巡游的斥候。

“将军,有情况!”作为警戒的骑士没有卸甲,他动作的时候,浑身都是厚重的铁甲片相互撞击的声音。

“有一队人马朝这里来了!”

骑士是经验丰富的北地骁骑,他看得很仔细:“大概四五十人,乘马披甲,装束鲜明、武具精良,身着土黄色披风。”

棚子下的几个人同时肃然而起,公孙甫大手一挥,把地图折起藏在胸口,转身按住腰间佩刀。

“大魏朝以五行之土德为尊,举国崇尚土黄之色,洛京十二卫禁军都以此为配饰服采。”纪凡立即问,“听这装束像是禁军,是溃败的乱兵吗?”

话刚出口,李谌就否定道:“不会!战败的乱兵为了快速脱逃,总是丢盔卸甲,唯恐负重,也不敢引人注目。这些人既然盔甲鲜明,就不会是溃军!对了……”

他连忙问警戒的骑士:“他们从哪个方向而来?”

“东面。”

“什么,东面?”纪凡愕然,“那是洛京的方向啊!”

按理说扶风军与禁军的交战之地在西,如果有什么零星的兵马,只会从西面而来。

“是这样。”警戒的骑士说:“这些人走得很慢,不像是出来行军的。”

几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

“普安!”李谌忽然发令,“敌友未见分明,没有必要一开始就剑拔弩张,徒然招惹敌意。你领将士们藏在左近的地方,没有我的号令,不要擅自出来。”

纪凡领命而去,少年起身,握住了搁置在一旁的巨大长弓,也没有重新穿上铠甲,就那么随意地喊了一声——

“子义,你和我去会会他们!”

“……诺!”谢超应下,全无惧色。

忽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在村外停下,马上的骑士一撩身后的披风,扶了扶有些歪斜的盔,盔上一枚洁白的鸿鹄长羽轻轻摇晃。

日头照落下来,每个人的凤翅兜鍪与细铁札甲上都反射出一溜儿的银光,绚烂夺目,盔甲里面垫着的毛皮内衬柔软而温暖,让骑士们可以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从容出行。

一位负责巡戒的骑士策马跑远后又回来禀报:“尉迟队主,前面有人过来了!”

被叫作“尉迟队主”的军官年过三旬,豹头环眼,颔下是一片浓密的粗髯,他斜睨着眼睛,混不在意。

“这个村里居然还有活人吗?”他百无聊赖地挥着马鞭,忽然来了兴致,“我还以为这一块儿都被那些乱兵糟蹋了,看来还是能找点乐子……”

部下拦住了他:“队主,他们有点不一样,不像是本地村民。”

“什么?”尉迟队主一愣。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个清俊如修竹、飘逸如云鹤的少年,玄衣长刀,旁边跟着一个雄壮的昂藏武士。

武士持槊而立,气势如熊虎般盛烈,尉迟队主被他的目光扫过,忍不住心里一阵发寒。

这样的两个人物出现在这座不久前遭遇了屠戮的村庄,如同鹤立鸡群,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喂,你们!”尉迟队主像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畏惧,壮着胆子大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做什么的?”

大魏王朝的发令禁止民间私藏甲胄,对武器的管制却不严格,但谢超披甲持槊,少年又带着佩刀与长弓,显而易见必是军中将士。

“莫非是前线的禁军逃兵?”尉迟队主猜测,却迎来一阵张扬而不掩饰的大笑声,回荡在周围的黄土墙与茅草屋之间。

“禁军算什么东西?”

——那个武士并没有这样说出来,但尉迟队主分明能从他的笑声里听出这个意思,轻蔑而不屑一顾,无礼至极!

“混账!”身后部属们纷纷怒目而视,他们亮出了右肩上的徽记:是张牙舞爪、择人而噬的猛虎。

“禁军右虎韬卫。”李谌眯起眼睛,猜测出了他们的来历。

一个冲动的骑兵拔刀出鞘,借着冲驰的马势朝李谌二人飞奔挥砍而来!

尉迟队主没有阻拦,他也想看看这两个人的成色,但就在战马飞驰而出的一瞬间,骑兵迎面撞上了一声暴喝。

这喝声如猛虎狂啸、惊雷裂地,无形的浪潮隆隆地扑面而来,拔刀策驰的骑兵连人带马浑身一战,头脑一阵空白。

风声凄厉,黑影乱晃,一柄巨大铁槊横扫过来,骑兵勉强用刀一格,兽环长刀的锋刃在千钧的巨力下崩断,他整个人都被那把铁槊击得从战马上飞出,落在冰冷坚硬的地上。

尉迟队主急忙喝令部属们上前探查。

受伤的骑兵被搀扶着挣扎爬起,整个人晕晕乎乎的,胸口护体的札甲铁片凹陷了一大片,铁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了地,盔上鸿羽折断,好在他性命无碍,看来是对面留了手。

出手的正是对面两人中的那个雄壮武士,他轻松地收起槊,朗声大笑:“能挡住我三成力的一击,也算不错,饶你一命!”

尉迟队主勃然大怒,他猛地从腰间抽出了弓、拉弦搭箭,紧接着却是一声雷鸣风声,转瞬而至,一道冰冷的寒光飞过耳畔,队主浑身都僵住了。

似乎过了很久,又像是只过了片刻,队主艰难地转过头去看,望见一支短矛样的粗长箭矢钉在身后不远处的民居屋梁上,箭尾震颤未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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