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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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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应她的只有风声。

一阵阴风打着旋儿掠过树梢,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风声与哭声一同静止。

被倒挂在树上的人像被抽干了精魂,身体迅速干瘪,只剩一张皮包着骨头,昏死过去。

白珞眼中透露出几分迷惘,晃了晃脑袋,试图甩掉不切实际的怜悯。

“心魔是吧?我正好准备进阶,你成了魔,可有本事也来阻我渡劫?”

白珞说完,静静地在冷风里站了一会儿,没有感受到魔物靠近,顿时泄了气。

气话归气话。

十数年的修为可不能用来赌气。

瞥了一眼倒吊在树上昏死的说书人,白珞扭头走入暗林。

“你那么聪明,怎么这次就变笨了?白楚一不高兴就把我关起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既然已经走到烨山,为何不到白燕峰找我?什么事不能告诉我?偏要与心魔较劲!”

“我知道你天赋高,法术强过同龄人百倍,但心魔遇强则强,最难堪破!”白珞想到这里,烦躁地挠了挠头发,心中燃着一股亟待宣泄的无名火,道,“既然你还认得我就现身好不好!我带你回去找迟叔叔,趁早拔除心魔。”

自说自话,无人回应。

白珞已经在偌大的烨山上下寻了三日,耗费了不少灵气,心里生出怨怼,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停下脚步吼道。

“喂,你听到没有?”

咔嚓。

白珞惊喜地回过头,与枯叶堆里捡野枣的松鼠四目相对,小家伙的脑袋好奇地歪了歪,尾巴一甩消失在林深不知处。

那个方向是魔焰渊。

传说魔焰渊是上古时期一位天神与魔神大战时在人间形成的堑渊,深渊下有万年不灭的不尽火,能够炼化神兵,诛尽邪魔,是世间一切邪祟的焚炉。

临仙门倚烨山地势建宗立派,靠镇守魔焰渊威名远播,傲立于诸仙门。

白楚身为临仙门长老,平素对魔物的作风就是斩尽杀绝,片甲不留。与迟宿交战,她会不会······把迟宿扔进了魔焰渊!

不,不对,迟宿已经入了魔,不可能在魔焰渊下坚持三日魂灯还完好无损。

白珞脑中闪过这个荒诞的念头又立时否定,不知何时手心已经满是细汗,下意识握住腰间的命剑,唇瓣被咬得几乎滴血。

入夜后的山林不适合御剑,也不知暗藏着多少杀机,她的脚已经走得酸胀,思索片刻后掐诀聚了堆柴火,打算休整一夜。

视线再度望向魔焰渊的方向,又是一番考量。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任何荒诞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在迟宿身上。

譬如进阶渡劫,寻常修士受劫雷不死也要脱层皮,唯有迟宿,渡劫时一身光风霁月,连衣袍也不沾半点儿微尘。白珞见了嫉恨,阴阳怪气地拿话酸他:你怕不是剑神之子,而是天道亲儿子唷!

迟宿生来就是青赤境。

九岁入商羽,年幼时听到这话还会红耳朵。

十三岁进阶五化境,长成少年的他蔫儿坏,抱着冰魄剑一脸无害地冲她笑:不服?青赤小儿,咱俩比划比划?

青赤小儿·白珞:······

白珞幼时体弱多病,修行开蒙晚了同辈人五六年,若不是有几分天分,哪里能突破青赤境?

而这些与迟宿的天赋相比都不算什么。她日常被摁在地上摩擦,被疯狂嘲讽——青赤小儿。

据说那日迟宿已经突破了至曦境。若他没有入魔,白珞甚至可以想象到他渡过雷劫后的景象——

他会在被劫火肆虐成焦土的法阵中央,完好无损地伫立,而后故作深沉地从一众崇拜的目光中御剑而过,如谪仙降临凡尘般落在她跟前,摇晃她的懒骨头。

你再不醒来修炼就追不上我了。

别睡了······

白珞猛地睁开眼,识海中的面容隐入比夜色还深的黑暗。她的呼吸凌乱而急促,阴冷的夜风吹得她整个人打了个哆嗦,脸颊埋入双膝,像只幼兽般蜷缩在篝火旁。

森林中不时传来怪叫,不知是什么野兽的哀嚎声,听得人背脊毛骨悚然。

从黑夜深处聚集一团浊气,化作一只无形的手,轻抚过她散乱的长发,白珞抬头,眼中水汽氤氲,迷惘地望着眼前所站的颀长身影。

那人缓缓对她张开了双臂······

白珞眸中映着思念了多日的面庞,眼中似乎凝了无数的委屈,咬着唇,身子挨了过去。

“哥哥······”

高大修长的影子笼着她,眼看就要将她揽入怀中······

咫尺之间,电光石火。

黑气被刀光横劈而散,被识破的魔物企图遁走,少女适才柔弱可怜的神色消失不见,列阵困住魔物后,绷紧的神经才敢放松下来。

掉在地上的魔物拇指般大小,一身软肉,浑身像裹了煤灰似的,正一边蠕动着一边吐出黏腻的液体。

这是一种低等魔物,名叫魇虫。

魇虫以梦为食,喜好织造幻境诱骗心志不坚的妇幼回巢,直至人在睡梦中死亡。

白珞从前在仙门秘境测试中遇到过这种魔物。

那时候她的修为不济,境界不稳,被魇虫缠身,困在梦中不得脱身的法门。

睡梦中脸蛋蓦地一疼,睁开眼就看到迟宿正揪着自己的脸肉儿,语气嘲讽地对她说:是不是在梦里被恶鬼追了,怎么不停地叫他的名字?

白珞期期艾艾地说,梦里不见了哥哥。

迟宿旋即收起不可一世的样子,目光深邃,原本揪在她脸儿肉上的手松开,背她离开时顺道将地上的魇虫踩得稀碎。

白珞感动地哭了一路,也夸了他一路,等到离开秘境看了水镜回放,知道那厮竟然好整以暇地欣赏自己被魇虫折腾了半个时辰,才慢条斯理地唤醒她。

滤镜“啪”地碎了。

提刀从烨山撵到泯山,追得一口吐纳上不来,脸色惨白。

迟宿御剑转身提溜起她,明明生得一副谦谦公子模样,却哼着不着调的曲:我家小娘,人美心稚,青赤三年,又三年唷!

杀人诛心,如是也。

白珞瞬间血气上涌,拽住他的胳膊磨牙。迟宿捏住她的下巴,说:跟我横算什么本事?青赤小儿!好好修炼,怎么会敌不过魇虫?

······

白珞好好修炼了。

虽然还未突破青赤境,但已经不是个小儿了。

小小魇虫不再是她的对手。

白珞知道自己绝不会在打坐时无缘无故睡着,心下一直提防着,看到“迟宿”站在面前时的确迷糊了几分,但是看到那个身影对她张开双臂的时候,佩刀藏春就已经蠢蠢欲动了。

那狗东西自诩读了几篇凡人的诗书,自她十五岁起就不再与她勾肩搭背,怎么会轻易抱她?

魇虫周身的魔气已经散去,露出全貌,白珞的目光触及虫尾的青色鳞片,不由得庆幸。

魔魇是一种非常奇特的魔物。据古书记载,这种魔物最早出现于上古时期,幼虫魔力低微,在魔族中属最末流,但成熟期的魔魇却十分强悍,据说其鳞片甚至比龙鳞还坚硬,是诸多修士梦寐以求的法器材料。

白珞遇到的这只魔魇还只是幼虫形态,若是放任它生长,恐怕会长成盘踞一方的魔怪。

临仙门与魔族势如水火,白楚不会容忍烨山下有魔物作乱,许是为了那桩婚事,还在与点金城徐家打太极,来不及抽身处理这些邪祟?

白珞熄灭了火堆,起身时刚好看到天边初升的旭日。

晨曦透过树叶间隙投射在她脸上,留下斑驳的影子,她眺望着云雾间若隐若现的烨山主峰,峰顶常年积雪,远远望去好似白燕。

那是她生活了数年的地方,住着世间唯一一个与她有血缘羁绊的女人。

白珞年幼时几乎没有多少关于母亲白楚的记忆。

在她的印象里,高傲而矜贵的母亲从未主动来看望过她,母女二人一月见上一面都是种奢侈。

七岁开蒙修行后,白楚才逐渐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这女人对待女儿的态度像是到了季节会穿过回廊的风,冷淡而疏离。

白珞也曾期待母亲的怜爱。这份期望随着时间推移一点点落空,教她慢慢变得麻木了许多。

幸而迟宿待她极好。

牙牙学语,蹒跚学步,陪伴她长大的人是迟宿,生病了照顾她的人是迟宿。小时候的白珞怕黑怕鬼,哭哭啼啼喊的人不是“母亲”而是“哥哥”

······没能从母亲身上得到的爱被迟宿一点点填满。

阿宿是世上最好的哥哥,是珞珞最喜欢的人!

这是小时候白珞最爱挂在嘴边的话。

可惜,白珞十五岁那年,白楚与迟朔和离,将她带回了烨山临仙门。

白珞再也不是什么泯山大小姐,迟宿也不再是她的哥哥。

原本快乐安逸的生活,就被这阵过境狂风搅乱了。

白楚似乎终于想起自己身为一个母亲的责任,开始亲自教养女儿,因为性格强势,对修为卡在青赤境的白珞没有任何耐性,将她批得体无完肤。

从十五岁开始,白珞所学所历,所爱所憎,小到一本书,大到婚姻事,都要由母亲白楚一一检阅······她不理解母亲在自己年幼时的冷漠态度,也不理解母亲在自己年少时的过分严苛。

或许是因为天赋平平,白珞付出了十二分努力也未能突破青赤境······这叫她遭到母亲更加严厉的对待和近乎刻薄的羞辱。

迟宿心疼她,在泯山和烨山两头跑,几次跟白楚发生争执,放话说要带她离开临仙门。

但是他能够以什么样的身份带她离开呢?

他已经不是她的哥哥了。

······

白珞想到数日前白楚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我给你定了一门亲事,点金城徐家少主徐天宁。他是少有的人中之龙,家世显赫,你嫁给他不会受委屈。即日起,你就与泯山的人断了往来,迟家那小子过来,我会替你挡回去,省得旁人诟病。

以一种根本不容拒绝的口吻,安排了白珞的婚事。

恰逢此时,迟宿在烨山出了意外······白珞难以克制地将两件事串联到一起,暗自猜测迟宿入魔之事,恐怕也与母亲脱不了干系!

白珞敬她,怕她,到如今再也忍不了她!

松开握紧的拳,白珞察觉到自己脸上的濡湿,胡乱地一抹,踢了一脚碍路的石子儿,心道等自己找回迟宿后就和他游历山川去,再不管临仙门的糟心事。

又走了半日,按理说早该到魔焰渊,偏偏鬼打了墙,兜兜转转回到火堆旁。

冥冥中有股无形的力量在阻止她靠近深渊。

是那入了魔的狗东西?

白珞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脾气,愈发肯定魔焰渊底下有猫腻,嘴里骂骂咧咧:“跟我横算什么本事?都成魔了还打不过白楚?”

想到那传说中能够“焚尽邪魔”的不尽火,白珞心里又急又气。

“你真被她丢到魔焰渊底下去了?不要逞能了!我来找你!”

分不清脚下是山道还是灌莽,凭空生出的荆棘险些扎进她的眼睛。

白珞一惊,退了一步,手腕上的寒玉镯闪烁了一下。

那是她十六岁生辰时迟宿送给她的礼物。据说是轻雪门山巅的万年寒玉所化,有驱避火邪、稳固心魂之效。

玉凉透骨,神智倏忽清明了几分。

明明没有受伤,白珞却觉得全身各处都泛起疼来,痛感侵袭每一寸肌肤,她不停地平复自己的呼吸。

鲤心寒玉镯的光芒越发耀眼,眼前的山林模糊了几分,远处的白燕峰也消失在云雾之间,身处之境变得有些虚幻起来。

白珞眼前又闪过那条毛茸茸的松鼠尾巴。

脑海中浮现出一些不可思议的片段,却与这夜的经历大相径庭。

她看见自己——

意识到迟宿可能在魔焰渊下,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魔焰渊,见到深渊前的景象。

深渊下翻滚着灼热的岩浆流,红光映入眼帘,“她”退了几步,眼见一角衣袂被幽蓝的火舌烧成飞灰。

鲤心寒玉镯有避火的奇效,“她”决定赌一把,纵身跳入深渊。

又看见自己——

在坠落中撞到了布满荆棘和树桠的岩壁,伸手抓住一根藤蔓,可惜脆弱的藤条不足以承受住她的重量,啪地断了,身体不断下落,她还担心碰坏了鲤心寒玉镯,紧紧地把它护在胸口,以致身体的其他部位在棱角锋利的岩石上磕碰得满是青紫。

下坠时的心慌和恐惧历历在目。

白珞掀开衣袖,果然看见了自己身上的擦伤,那些在山壁上碰撞的瘀青,也一并浮现出来。

如果她已经跳进了魔焰渊,何以眼前所见仍是烨山山林?

最后,她看见自己——

落入恐怖的岩浆流,一波又一波熔岩浇过头顶,突破她身上法器、法衣的防御,将她的身体整个吞没,灼热的痛感侵袭每一寸肌肤,让她以为自己会被烈焰灼灭,化为一缕青烟。

······

这些到底是梦,还是她亲身所历?

或是自己仍在梦里,根本不曾醒来?

白珞一边想着,一边抱住了自己的头,那里疼得几乎炸裂开来。

恍惚听到一个声音。

别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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