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不还
打从姬酒记事起,父亲便始终身藏密匣,从不离袖,至死也未曾告诉旁人匣中之物究竟是什么,一位死士跑死了战马,自己跑到口吐鲜血,才赶在安西侯府被查抄之前把血迹斑斑的密匣送到了姬洒手上。成为莎乐美之后,姬酒想尽办法,暗地里找遍了塔兰海的能工巧匠,至今仍旧未能将密匣打开。
莎乐美行至王宫门前,一位宫廷侍卫对她行礼。
「莎乐美,您来了。」
「王希望我为他跳舞吗?」她用胡语回话道。
「是的,就像之前一样,请您快些进去吧。」
苏拉王每日都要召她入宫两次,于晨间和晚间为自己献舞,作为回报,她每跳一支舞,苏拉王就要实现她一个愿望。莎乐美曾索要过比烈火更明艳的纱衣、塔兰海最锋利的弯刀,甚至是朱弥绿洲中的一口泉眼,她的愿望如阶梯般级级爬升,得寸进尺,为的是有朝一日铺垫出最重要的那一个:她想单独面见塔兰海王后,曾经大唐的月门公主——李梦。
先皇后早逝,李梦和哥哥李铭名义上养在尹贵妃门下,她白天溜到东宫和李铭一起学习,日落之后便闭门不出,埋头研究自己钟爱的奇门遁甲。彼时,月门公主工于机巧还为百姓所称赞,直到蓝朔之乱过后,为了绥抚远西,她被大张旗鼓地嫁到了塔兰海。如果不离开蓝州的话,李梦是姬酒打开密匣的最后机会。
如今是和亲五年之际,苏拉王即将在夏亚城宴请唐皇帝,届时王宫戒严,想要单独面见王后可谓痴人说梦。但现下这繁忙的准备时间正是趁乱行事的大好时机,为了延长这段时间,姬酒走了一步险棋。
“常公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随我回大理寺。”冯允冰思索片刻,招呼林机为他披上斗篷。回京任大理寺卿以来,他很少再以定北侯的名号行事,如今此人一开口便是定北侯大人,可见其必来意不凡。
常谕恭谨应了,环顾四周,郑青依然不见踪影,他只好先把华真真叫醒:“阿真,快醒醒,你看谁来了?”
华真真闻言睁开了朦胧的睡眼。那厢冯允冰正捏着银盏浅酌,只听一声高呼似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来——
“艳武神?!!”
冯允冰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
林机爆笑着倒地不起,他家上司捂着脸踹了他两脚。
“咳咳、咳!都怪你写的那劳什子诗!”
华真真激动得小脸通红,立时执剑拱手道:“华阳派华真真,今日有幸得见艳武神前辈!”
“少侠不必多礼。”冯允冰上前几步扶住面前的少年,“华阳派人才辈出,想必少侠亦有过人之技。”
他笑了笑:“可是来同冯某切磋的?”
冯允冰结交过不少江湖人士,对华阳派的印象一直不错,再者就是,前来面见他的游侠们没有一个不是想和他过招的,毕竟大唐第一高手名声在外,他全然不介意接受挑战,反正到了也没人能打得过他。
“是、是!恳请前辈赐教!”
冯允冰哭笑不得,说:“华少侠,我并不比你年长多少,况且武林中人不必拘于小节,艳武神之名也并非我本意,少侠大可换个轻松点的称呼。”
华真真紧张地眨着眼,支支吾吾半天终于憋出一句:“那、那我叫您,冯大哥?”
常谕和林机同时笑出了声。
“…行,可以。”冯允冰飞快地瞪了林机一眼,转而笑着拍拍华真真紧绷的肩膀,“那走吧,回大理寺,我让丁灿他们清理场地出来。”
几人正要动身,刚出了帐子,突然一道人影风一般地掠了过去,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金不还!!你给我站住!!”紧接着,一条黑影疾驰而过,不是郑青还能是谁?
“哦?轻功不错。”冯允冰眉梢一挑,顷刻间追将上去,身后带起的劲风猛地刮在常谕脸上。
这下好了,光天化日之下,轻功追逐,招摇过市,还撞在了大理寺正卿的枪口上,他们的郑堂探要自求多福了。
“阿真!快追!”
“金不还!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有本事偷东西还怕我记吗!”郑青手上还拿着毛笔,一边追一边用笔尖指着对方的背影大骂。
叫金不还的生了双灰蓝眸子,头发发棕,五官深邃,脸上还飘着些浅褐色的雀斑,乍一看倒像个胡人。
“我的小祖宗,我没招你没惹你的,你别闹我了行不行啊——”
若是放在平日里,金不还很愿意陪他多玩会儿,但今天他是真的有急事——一烫手山芋甩不出去,搁谁谁不急?
两人在行人的惊呼声中穿过街道,金不还对长安的构造了如指掌,奔行其间似水中游鱼,而郑青仗着一身好轻功,硬生生追上了那人诡变莫测的步伐。两人一前一后跃上屋顶,金不还回头冲郑青笑了笑:“你这轻功见长啊!”
郑青嗤之以鼻:“还用你说?”
“是是是,我们小青就是厉害——”金不还笑着踏上一截墙头,不忘抛去一个顽劣的嘴炮,“你看看,个子不大,能耐不小。”
“你!”郑青气急,遂腾空而起,依着一个刁钻的角度包抄上去。两人像鸟雀一样在长安城上空飞奔,不知不觉间便过了东鼓楼。金不还在一片青瓦屋顶上落脚,转身却不见了那位穷追不舍的堂探,他往屋脊上一坐,气还没喘句,只见郑青从屋檐下蹿出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辫子,金不还一个扫堂腿将那人绊倒,电光火石之间,他二人纠缠着滚下了屋顶。
“抓住你了!”郑青仰面躺在地上,气喘吁吁,手上仍紧紧抓着辫子。
没良心的,枉费我还好心帮你护住脑袋,早知道就该让你磕死。金不还心里翻了个白眼,脸上笑嘻嘻,腾出一只手握住身下人系着赤带的窄腰,低声道:“咱俩谁抓住谁了?”
“贼人!还不快放开他!”
华真真一声大喝从街角冲出。金不还敏捷地起身,从腿侧抽出一把银亮匕首抵在郑青脖子上。
“喂,小子,你再往前一步,郑小青可就没命喽~”
“卑鄙无耻!有本事你冲我来!欺负百闻堂的人算什么大丈夫!”华真真怒骂,手指紧紧握着剑柄,忽然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等等,你们两个认识?”
“认识?”金不还乐得勾唇,“何止是认识!当年我们…”
话还没说完,只见他眼神一滞,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连带着郑青一并仰面倒地。冯允冰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手上拎着一条半指粗细的金属长链,末端的镂花银香囊正是将金不还敲晕的始作俑者。
“冯大哥!”一见他来,华真真紧锁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
“对方有人质,下次可不能硬碰硬。”冯允冰面色和善地说,“这二位挺有本事,居然还上了我大理寺的房顶了。来人,给我带走。”
大理寺牢房内,晦暗阴冷,烛光森森。
“都怪你,”金不还说,“你知道我多少年没蹲过牢了嘛?”
郑青翻了个白眼:“就这?你知道我为了情报蹲了多少次牢吗?”
“那谁让你非要追我啊。”
“你以为我想吗!你倒是给我报上你的行踪啊!”郑青嚷着,突然眼珠一转,想起了什么。
“对了!你这次又偷了什么?快拿出来让我记一下。”说着,他凑上去伸手就要搜金不还的身。
“哎呀呀,郑堂探这是做什么。”金不还游刃有余地擒住郑青的双腕,拎过那人头顶,单手按在牢房墙上。他无视对方的挣扎从堂探扎紧的袖口边扯出一张小纸条:玉衡常谕至长安寻艳武神。
郑青狠狠瞪他:“你还给我!百闻堂的东西才不是你想看就看的!”
金不还自然不肯顺意,他玩味地贴近郑青耳边道:“好啊,我说最近怎么不见你,原来有了新目标了。”
“咳咳。”
冯允冰不知何时出现在牢房外,一双桃花眼冷冰冰地盯着他们,丁灿在他身后提着灯笼,从背后打来的光映得他好一派威严酷吏之姿。郑青和金不还尴尬地分开。
丁灿面相板正,是个壮实憨厚的小伙儿。他先进了牢房,为冯允冰摆好桌椅,点上烛台,完事后恭谨地立在一旁。待冯允冰入座,丁灿乐呵呵地凑到他身边,说:“头儿,您还没吃早饭呢,我去给您下个三鲜面,不带香菜的,要不?”
“要…不是、我这审讯呢!”冯允冰又气又笑,摆摆手遣他出去。
大理寺正卿清清嗓子,正色道:“你们二位,解释一下吧。百闻堂这位小兄弟,你先说。”
“冯大人,冤枉啊!”郑青立刻哭丧着脸说,“您也知道我们做堂探的不容易,为了完成任务,我已经追了他三年了——”
说着,他愤愤指向金不还:“他,就是他!侠盗金不还,有个匿名的大能一直花高价买他的行踪,我也是生活所迫呀……”
“他就是金不还?”冯允冰忽然挑眉笑了,“欠着本座的人情,还敢上大理寺的房顶?”
想当初,侠盗金不还在长安城里劫富济贫、戏弄豪强,金吾卫上将军王誉和重玄将军赵子穆都同他结上了梁子。事后冯允冰极力相劝,好不容易才说服这两位对金不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尤其是赵将军,那位可是趁机狠狠“敲诈”了他一笔。
金不还面对大理卿一改先前的轻佻,懊恼中带着心虚:“大人,你是了解我的。虽然我叫金不还,但我偷东西哪次不是玩几天就还回去了?而且,我从来不碰官家的东西——呃、除了这次。”
冯允冰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是这样的,前两天在胡肆碰见一个乌伦布,说要替他家主人来请我帮忙偷样东西,我看他长得老吓人了,当时就没敢拒绝。估摸着他家主子也不是啥好人,我就想着,东西到手之后把定金退回去,玩几天再把东西也还了,结果,就昨天晚上,我不小心给这玩意儿磕凹了一块,本来我今天是要找你说这样事的,谁成想被郑堂探给截了。你看,就是它——”
金不还在背包里翻找了一番,掏出一件金闪闪的物什。
冯允冰立时睁大了眼睛:“金兰永驻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