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窍玲珑心
说得直接点不就是替人跑个腿吗。
常谕心中大喜过望,立刻恭身行礼:“多谢侯爷!”
“和宴在即,我会安排你们随车队一同出关。”冯允冰扶他起身,一边扶一边长叹了一口气,“金不还一案还有我忙的,其余事宜改日再议。”
常谕点点头,只见面前人略显颓废地一把推开门,隔空喊道:“丁灿!你上司要饿死了!”
震惊之余,常谕仔细回想了一遍大理寺卿今天早上的行程:上朝,抓人,审讯,入宫,回来之后又和自己谈事,到现在还欠着一顿早饭。
“…大人您辛苦了。”
“哎,无妨无妨,”冯允冰摆摆手,“谁让陛下把我调到这破地方呢。”
可他说这话的时候,分明笑得无比明艳。
没过一会儿,丁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三鲜面进了屋,身后还跟着一个同穿大理寺制服的小吏,这位面色为难,仿佛有些事不知当讲不当讲。终于,在冯允冰拿起筷子的那一刻,他牙一咬,心一横,高声喊道:“报!刑部尚书范大人派人…那个,上门提亲…”
啪的一声,一双筷子在冯允冰手中断成了四段。
丁灿掏出另一双筷子,同时小声嘀咕着:“我早跟你说不要现在讲!”
“我也没办法呀,人家这是看准了咱们大人在京没有府邸,不然哪犯得着到大理寺来演这出……”
良久,冯允冰深吸一口气,面色和善地说:“传本座的令,请他改日也别来。”
奇门鲁这个名字,常谕并不陌生。此人以鲁班后人自居,是中原第一流的匠人。
根据郑青的情报,奇门鲁人就在长安城,但他白天从不露面,只有子时以后的鬼市上才能找到他。还有就是,这家伙喜欢恃才卖弄,如果遇见他感兴趣的客人,往往会让人家去解他的机关棋巧,能解开便能免单,否则将付出额外的代价。
那厢冯允冰还在地牢里问讯,鼓楼敲到了子时,常谕从大理寺借了柄灯笼,带着华真真和郑青走进了长安城的夜幕中。
鬼市位于西偏坊,北有庆云门,南有延礼门,百里京郊,对面就是峦河水道,发达的交通可以称得上是京师的“小琼梁”。
宵禁时分,街巷间空无一人,隐约能听到巡街的金吾卫身上铁甲相触之声。从大理寺到西偏坊距离不近,再加上要绕开金吾卫的路线,常谕等人到达西偏坊时已然过了半个时辰还多。
“这里是西偏坊吧?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华真真小声问道。
“哪有鬼市摆在明面儿上的呀?”郑青正了正自己的帽子,“看见那个井没?”
三人走上前去,揭开井口的木帘,内里俨然一张梯子竖直通向井底。华真真对郑青投去赞叹的眼神,后者叉腰道:“这种程度的鬼市门,你郑哥我在嘉丽可见多了!”
常谕转身冲他俩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说:“待会我先下去,郑青中间,阿真你断后,记得别乱说话。”
按照常谕安排的次序,三人下了井。不同于地面上夜深人静,鬼市一派灯火通明,各色人员往来如流,千奇百怪的摊位交错杂陈,这里是长安城光辉之下的影子,蔓生着无数阴暗处的愿望。
据郑青所说,奇门鲁年轻时被重械轧断了左腿,此后一直靠一只铜义肢行走,他们大可通过这一特征找到他。
三人行走在光怪陆离的地下空间,两侧的摊位上有来自昭云岭的巫医蛊师,项戴银圈,手持蛇虫;有乌伦草原来的奴隶贩子,面前的笼子里是明码标价的男人和女人;有吞云吐雾的胡妓,也有蒙面寡言的东瀛杀手。
就在这时,一处不太起眼的小作坊门前,郑青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戴着义肢的佝偻身影。对方正在桌上埋头鼓捣着什么,见他们过来才慢悠悠地抬起头:“小年轻,找奇门鲁有何贵干啊——”
常谕从袖中取出小木盒,开口干脆:“加急,保密,十天之内。”
“嗬,什么东西这么稀奇?给我瞅瞅…”奇门鲁伸着胳膊就要去拿木盒,被常谕一个抬手躲开来。
“老伯,先定个价吧。”
奇门鲁眯着两眼:“你这小孩儿,有意思。”
常谕和郑青立刻警觉地对视,只见他从桌子下面翻出一张落满灰尘的棋盘,拍在桌上用力一吹,即刻扬尘滚滚。站在最前面的常谕首当其冲,以袖掩面,压抑地咳了一阵。
待棋盘上灰尘散去,一串串深褐色的陈旧血迹悄然显现。
“小子,今天咱心情好,你若能解开,酬金就免了。若解不开——”奇门鲁抚摸过那片层叠的血色,阴恻恻地吊起嘴角,“你那漂亮小手可要留在这了……”
“我不解。”
语出,奇门鲁、华真真和郑青都惊讶地看向常谕,年轻的玉衡将唇抿成一条线,嫌恶之情溢于言表。见多识广的堂探顿时明了:敢情是洁癖。
“开价吧,我现在没心情陪你玩游戏。”
一听这话,奇门鲁立马不乐意了。他往椅子上一瘫,没好气地说:“你要是不解,我告诉你,给我多少钱我也不帮你修那破玩意儿!”
聪明孩子最怕遇上老赖。
华真真和郑青紧张地盯着常谕,后者面带微笑,却硬叫人看出一丝咬牙切齿来。
“行,那便照你的规矩来,”常谕捏起棋子落在起点,“一点酬金也别想拿到。”
奇门鲁的机关棋巧是单人游戏,规则很简单,只要从起点走到终点即可,但棋盘的七七四十九格上遍布机关陷阱,走错一步便有见血之灾。奇门鲁设定了半柱香的时限,点上香便抱臂而坐,等着看笑话。
常谕只在棋盘上扫了一眼,即时明白了这机关谜谭的突破口——八卦。棋盘上的每个格子一眼看去并无区别,但若看仔细了,就能发现格子上有着或长或短,或一或二的平行刻痕。
在卦象中,“-”为阳爻,“--”为阴爻,三爻一卦合为八卦,每种卦象都对应着世间一种基本物质,比如,巽为木为风,兑为沼泽,离为火……
答案很明显,有些格子能走,有些不能,每三格组成的卦象即是判断依据。起点有三条路可走,迈出第一步后,等待着玩家的是陡然扩大的空间,但选择越多越容易出差错,须得头脑清明,慎之又慎。
常谕静静注视着棋盘,许久没有动作,奇门鲁的表情越发得意。
华真真不安地戳戳郑青:“常兄怎么还不走啊…”
郑青手上不停写着笔记,过了片刻才回答他:“你就等着看好戏吧,他可是玉衡。”
“喂,小子,你该不会是解不出来吧?”奇门鲁讥笑道,然而下一秒,他的笑凝固在了脸上。只见常谕一言不发,拿起棋子,全无迟疑地走出了一条路线,雷厉风行之势叫其余三人看得一口大气不敢喘。眨眼间棋子到达终点,棋盘不响不动——没有触发任何机关。
常谕徐徐扫落手上的浮土:“现在你满意了?”
奇门鲁脸色大变,拍案而起对常谕叫道:“小子,不对、小公子!你就是我命中的继承人啊!”
“…我有师父。”
“不妨事!我奇门鲁不介意!只要你能做我的徒弟…”
“我介意。”
见常谕拒绝得干脆,奇门鲁故技重施,耍起赖来:“我不管,你不当我徒弟,我就不给你修。”
华真真瞪大了眼睛:“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哎呀华仔你少说两句。”郑青忙拽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后拉。
“嗙!!!”
一声巨响,三人皆吓得一哆嗦。
是常谕将小木盒狠狠扣在桌上,眼神里像有冰碴子:“修,还是不修。”
奇门鲁悻悻地坐下:“我修,我修还不行嘛……小年轻脾气还挺大。”
郑青缩在华真真身后,颤颤巍巍地在百闻簿上写下一行字。
「玉衡常谕,暴躁的天才。」
“诶,老伯!”华真真忽然发现了什么,伸手指着奇门鲁身后的柜子,“那不是冯…艳武神的飞香索吗?你还会做这个?”
奇门鲁往后瞥了一眼,咂咂嘴说:“可不是嘛,皇宫大内的手艺有什么难?柜子上那就个残次品,给大客户高价定制的早就交货了,一般人可买不起。”
“大客户是…?”
“嘿我说你哪来的那么多问题!这天底下谁还不对艳武神动点心思?你管人家是谁呢?”
“啊、啊嚏!”
“娘欸!”丁灿抱着斗篷小跑出门,动作麻利地给冯允冰披上,“您看看您看看,都说了今儿个还要早起上朝,叫您少在牢房待会儿,您倒好,一气儿待到子时,冻着了可怎么办?”
“哎呀我又没病,”冯允冰轻巧地跨上白马,“走了,玉燕!我们不听他的!”
马儿昂首嘶鸣,意气扬扬,驰骛过长安,大理寺卿招摇的背影如展翅欲飞的丹凤,行过满城日光。
英天殿上,皇帝高坐龙椅,受百官朝拜。
鸿胪寺正卿郭秀石上前京报宴会行程及与会人员、财货等诸多事项,李铭正色听着,其间同冯允冰交换了一个眼神——前月说定的,他要冯允冰以亲卫的身份随他出席宴会。
须发花白的礼部尚书宋景高注意到他二人的无声交流,在阶下默默叹了口气。
“启禀陛下,臣有要事启奏。”说话的是谏官陈宇盛。此人与皇帝年纪相仿,讲话时灰黑的眉毛在脸上上下抖动。
“陈卿请讲。”
陈宇盛走到殿前说:“近来金兰永驻杯丢失一案,满朝忧心,兵部尤甚,金吾卫和重玄军尽忠职守,连日搜寻,可就在昨日,大理寺的人突然围了内库,无凭无据,实在不成体统。”
李铭这才想起,那日交谈过后,竟忘记了拟旨,害大理寺干了桩费力不讨好的事。未及开口,冯允冰先一步说道:“陈大人所言不假。昨日退朝后,陛下与臣商讨此案,托臣以重任,只是不想圣旨尚未下达,此番轻举妄动确是臣的疏漏,还请陛下责罚。”
做皇帝的都重一个颜面,众臣面前,让他们认错道歉实乃天方夜谭。在这一点上,冯允冰一向是体贴懂事的。李铭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这有何妨?联即刻下旨,令大理寺接手此案。”
“谢陛下不罚之恩。臣领旨。”
冯允冰才欲退回原位,兵部侍郎连城忽又上至堂前堵了他一道。
“冯大人暂且留步。”连城转向皇帝,面上忧心忡仲,“陛下,冯大人乃我朝功臣,您爱他信他,这是好事,但是,有一蹊跷事臣不得不报。”
“前天夜里,金吾卫轮岗,臣派人驻守内库,以防非常。谁知,他们在六重门内找到了一件物什。”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物展示给众人,一时间满朝哗然。
是冯允冰的飞香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