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旋
冯允冰下意识摸向腰侧:空空如也——上朝不允许携带兵器,进天诚门之前,他把飞香索摘下来交给了丁灿,绝无可能落入他人之手,如今飞香索出现在连城身上,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伪造。
丁灿已经回了大理寺,对大殿上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冯允冰明白,有人想让他死无对证。
简直胡诌。赵子穆看着冯允冰的背影。他这几天一直在内库,宵禁后也不曾回将军府,虽然兵部有权绕过他和王誉派人介入,但如果真有冯允冰的东西在那,他必然第一时间便发觉了,哪还轮得到他兵部的人来捡?
“陛下——”赵子穆走到冯允冰身前,一身玄铁铠甲几乎将那人挡了个完全,“末将连日夜宿内库,从未得见此物。”
刑部尚书范宏文立刻接话道:“依老臣之见,恐怕是有人蓄意陷害冯大人。”
“范大人真是公私分明,”这回是女御史柳织,“日前才在婚事上吃了闭门羹,若非大人您豁达大度,下官不禁要怀疑到您头上去了。”
范宏文捋着胡子笑着说:“他们儿女私情的事,在国事面前不值一提。”
冯允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和范家姑娘哪来的什么儿女私情。李铭的目光越过赵子穆打量着他,他颇无奈地冲天子摇了摇头。
“陛下,臣之兵器从不离身,唯有上朝时由随行书吏代为保管,此物定然有假。”
“冯大人说笑了,”陈宇盛反驳道,“飞香索乃御赐之物,怎会轻易被人仿制了去?”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陈大人。”冯允冰脸上现出一轮冷淡的笑容,“本座回京任职以来,时常头痛失眠,承蒙陛下怜惜,在那银香囊中放入诸味安神之香药,积年累月,香气不散——”
“连侍郎,敢问你手中的‘飞香索’可有这‘香’字一说?”
连城还未来得及应答,站在一旁的御史崔皓突然行动起来。
“拿来吧您~”
只见他一把顺走了“飞香索”,走上殿前对皇帝说:“陛下,微臣略懂几分香学,可否容微臣一鉴?”
“准。”
崔皓得令,打开长链末端的银香囊,从袖中掏出一张丝帕,在银球内壁擦拭了一圈,放到鼻下细细闻了闻。
“嗯——没味道。”青年闭着眼,似乎在仔细回味,“硬要说的话,有点尘土气。”
朝堂上再一次哗然,李铭大怒,厉声道:“何人胆大包天!朕才刚以国之大事托付爱卿,紧要当前,何人胆敢心生嫉恨、陷害于他!”
众臣跪了一地:“陛下息怒——”
兵部尚书尹肃尹国公来到廷前愤然拱手道:“陛下,无论是谁,离间我朝君臣,兵部决不姑息!”
范宏文紧接着说:“此等疑案,理应由我刑部负责查处。”
“二位大人不必争,”宋景高淡淡开口,“兹事体大,该由陛下全权定夺。只是此时正临国事,老臣以为,此等下流事可暂缓追查,眼下最重要的是君臣同心、平安度过这场和宴。陛下,您意下如何?”
李铭思索片刻,看向冯允冰:“爱卿,如此可好?”
冯允冰垂首:“全凭陛下安排。”
退朝时,长安城艳阳高照,照得宫城内汉白玉阶莹白如雪。崔皓跟在宋景高身侧向宝化门走去。
“皓儿,往后朝堂上切不可如此鲁莽,为师的教导你都忘记了吗?”
崔皓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怎么会呢老师?学生只是觉得,冯大人着实冤枉,身为御史大夫,不是理应忠言直谏吗?”
“圣上宠信定北侯,何须你一个谏宫去匡扶正义?”宋景高语重心长地说,“皓儿,你并无过错,为师只是担心你遭人记恨啊。”
大理寺,正书房。巳时。
“头儿,我进来喽?”丁灿抱着一摞卷宗进了屋,抬眼只见他家上司睡倒在满桌的公文中间,听见他的声音才匆忙惊醒。丁灿一拍额头,哭笑不得道:“您啊……累了就去床上睡嘛。”
“不妨事,”冯允冰揉着酸痛的眼睛,“胡肆那边的线索有了吗?”
“都在这了。”
“行,放我桌上吧。”
丁灿把卷宗摞在其他公文上面,桌上彻底看不见冯允冰了。
“这么多啊……”冯允冰摇摇晃晃趴回桌上,“唔…现在什么时辰了?”
“头儿,巳时了。”
“哦,巳时…巳时?!”
经过大理寺的暗中调查,金不还的雇主已经有了一个相对清晰的形象:男性乌伦布,体格魁梧,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纵疤。多半是武林中人。冯允冰努力在头脑中搜寻着相关的记忆,然而一个至暗的预感压得他眉心隐隐作痛。
丁灿站在他椅后,轻轻按着他的太阳穴。
“中午想吃啥?”
“中午…我要喝鲫鱼汤——”
“得嘞,一会儿我给您买鱼去。”
“等等!”冯允冰突然一抬头,丁灿吓了一跳:“咋了头儿?还想吃别的?”
“虽然不想这么问,”大理寺卿拿着一幅卷轴正色道,“那个人,后背上是不是有狼图腾?”
十天时间转瞬即逝,奇门鲁不负众望修好了金兰永驻杯。
天子銮舆出凤城,旌旄瑞色映簪缨;龙光剑吐风云色,赤羽幢摇日月精。大唐的华辇车队浩浩荡荡向西行去,常谕等人在冯允冰的安排下和丁灿同车,跟随在队伍中。
行过雁门关,车外山岭逶迤,天水郡被远远甩在后面,直到远得再也看不见,夷岭的一片土红隔绝了中原的千里江山,从山峰之间吹来了来自西域的风。
打从进入天水郡开始,常谕便一言不发,一车四人陷入尴尬的沉默中,直到过了雁门关,郑青才终于鼓起勇气,开口说道:“那什么,常谕,冯大人之前说让你留意谁来着?”
“金不还的雇主,大天狼‘阿古泰’。”常谕答。
“大天狼?!”郑青大惊失色,明亮的丹凤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他、他怎么会在蓝州?”
华真真和丁灿异口同声:“谁?”
郑青做了个深呼吸,才接着说下去:“大天狼阿古泰,三年前曾是乌伦布族的大将,草原上无人能敌。天瑞四年,他率军攻打靖关,那一战无比惨烈,双方死伤无数,阿古泰的兵士全军覆没,靖关以北血流成河,当时统领靖关的——"
丁灿打了个冷战:“是、是我家大人…”
“在那之后,阿古泰卸去了大将之位,成了一个流浪武者。此人性情暴虐,穷凶极恶,我和我姐姐曾经奉命追查他——”
华真真插嘴道:“你还有姐姐呢?”
“哎呀你别打岔,”郑青伸出左手对众人说,“百闻堂的堂探大都会用两手书写,我之前也能,直到那一次,大天狼阿古泰拧断了我的手腕。现在不仅写不了字,到阴雨天还会疼。”
华真真听完,张了张嘴,忽然露出了很难过的神情。郑青被他强大的共情力吓得一愣,当即手忙脚乱地开始安慰他。
一团吵闹中,常谕独自回想着冯允冰的话。三年前战败后,阿古泰便销声匿迹,如今突然出现,声称在替自己的主人办事。能做他的主人,必非等闲之辈,此人是何身份,又为何要对金兰永驻杯动手,答案尚在迷雾之中,此行恐怕不会太平。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无边大漠中却仿佛燃起了一团圣火。歌舞升平,馥郁满厅,沙漠之珠正以最绮丽的光彩迎接着来自东方的贵客。
“唐元宗到——”
李铭在引道宫的高咏声中从容踏入金碧辉煌的宴廷,冯允冰一身湖蓝色缎衣走在他右后侧,风姿绰约,轩然霞举,甫一出现便吸引了近乎全场的目光。注意到这一点的李铭不由骄傲地勾起了嘴角。
就像在炫耀自己养的一只漂亮猫咪一样。他的妹妹月门公主如是想。
李梦坐在主座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君臣二人,心中无比寒凉。李铭入座后,她和苏拉王一同行以会客之礼,除此之外再无多余的言行——面对五年未见的皇兄,李梦竟无法将那张脸同曾经对她笑着的少年联系在一起,如今她只知道,她之所以作为塔兰海的王后坐在这里,尽是拜他所赐。
两位君王简短的致辞过后,美酒与欢歌接管了宴廷,莎乐美戴着黄金面具在廷中翩翩起舞,帷幕下的角落里,一位百闻堂堂探正在奋笔疾书。忽然,有人贴着他后颈轻轻呼了口气。
“咿!”
像是一股电流顺着尾椎爬上背脊,郑青赌上了自己超高的职业素养才没有尖叫出声,他下意识要使轻功,却在身后被人环住了手腕,只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怕什么,是我。”
郑青一拳招呼在对方肚子上:“金不还你有病吧!!大理寺都关不住你了!”
“我来瞧个热闹,怎么能说有病?”侠盗吃痛弯腰,还不忘抬眼笑着反驳,“再说了,冯大人不在,大理寺当然关不住我。”
郑青没搭理他,自己揣着百闻簿转移阵地,金不还一路跟在他身后,两人挪到了冯允冰身后的帷幕下。
“哎呀呀,冯大人那身衣服,一看就顶贵,你说……”
“别说话,”堂探一把捂住侠盗的嘴,后者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人朝这边来了。”
“晚好,定北侯阁下,”一位塔兰海侍者来到冯允冰座旁,恭敬道,“王后请您前往一叙。”
冯允冰转头看向李铭,得到对方准许的眼神才施施然起身,向主座走去。李梦的视线微妙地紧锁在他身上,她周身的珠宝在明亮的灯火中闪着朦胧而炫目的光。冯允冰停在一段合礼的距离外,对她行了个用于异国贵胄的礼数。
“冯侍卫,可愿意陪我到后花园走走?”李梦几乎没有隐藏眼中的期许。
曾经常与她和兄长混迹太和苑的少年如今轻皱了眉,对她说:“您是王后,这恐怕不合宜。”
李梦早猜到他会这么说,而苏拉王——不必猜,自然是正陶醉在莎乐美的舞姿中。
“不妨事,如你所见,塔兰海并不介意,随我过来吧。”
李梦已经起身离席,事实摆在眼前不由分说,冯允冰只好跟随她的脚步。后花园中生长着茂盛的西域花卉,入夜后沙漠渐起凉意,李梦身穿的纱衣略显单薄,但她本人似乎毫无感知,仍旧在花叶层叠间徐行。
冷月之下,良久无言。
“允冰,五年了。”
李梦忽然说,嗓音如坠入寒潭。
冯允冰望着她的背影,开口艰涩:“梦姐儿,你还在怪陛下吗….”
“我的事早已不必多言,”李梦倏地转身面向冯允冰,“谈谈你自己吧,这五年你又是怎么过来的?”
我是怎么过来的?冯允冰凝然失语。但聪慧如月门公主,看一眼就明白,岁月的刻痕深深印在面前人的眼底——东宫的文书武策,地念门的刀光,塞北的雪,和长安城的盛唐幻夜。
“花朝一剑镇京城,御酒绮绸辞复来……”李梦垂眼好似呢喃自语,冯允冰微微低下了头。
“你记得吗,那年中秋,你也为我们舞过剑,我还将亲手设计的鲨齿匕赠予你,全天下只此一把。”
“梦姐儿所赠,允冰一直随身带着。”冯允冰的头低得更低。
李梦冷笑:“是么。”
只见她抬手一把捏住了冯允冰的下巴,迫使那人仰起头来,露出脖颈上一道横亘的锯齿状伤疤。狰狞如百足之虫,攀附在冷白的皮肤。
“那你告诉我,它为什么会险些要了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