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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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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府,福连港码头。

正午时分,饶是早春的日头也显得灼人起来,即使有阵阵海风吹拂,码头上的工人们仍然汗流浃背,不知谁家小伙子更是连冠帽都脱去了。

“各位辛苦了!吃点东西稍歇片刻吧!”远远地走来一个身穿官服的府吏,手上推着辆小板车,车里装满了刚出锅的干粮。工人们见了他,一边道谢一边招呼人过来坐坐,然而这府吏走着走着,突然哭笑不得地瞪大了眼睛。

“小范大人?您怎么又跑这来了呀!怪不得到处都找不到您……”

朝府吏视线所指看去,是个扎着马尾辫的卷毛小伙正蹲在地上拾掇一堆板材,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应着声扬起脸来笑了:“今日衙门事少,我来码头帮帮忙有何不可?再说,不是还有刘别驾在吗。”

“欸!老伯,那摞也给我吧——”现任永安知府范寻迟快步上前揽过老工人手里的木条,连同自己手头的抱了满怀。

“多谢小官爷喽!”

阳光照着范寻迟脸上的汗珠闪闪发亮,他一路小跑去放好东西,又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府吏身边,好像精力充沛得永远用不完。府吏从袖里掏出块帕子递给他,范寻迟一把接过来,将汗水和尘灰胡乱擦了擦,一双明晃晃的眼睛还望着工地,嘴角止不住地上翘。

“您也真是的,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的,还这么高兴……”府吏无奈地嘀咕。

“我当然高兴了,”范寻迟转转眼珠,分给他灵气逼人的一瞥,“福连港的修缮翻新工程今日竣工,这样一来,去年毁于雪灾的所有码头就全部修整完毕,我哪能不高兴啊。”

“对了,你刚刚说到处找我,有什么事吗?”

“啊!差点忘了!”府吏被他瞧得晃了神,一拍脑袋,连忙小心翼翼凑到范寻迟耳边,“今早刚收到京城吏部来信,说要给您迁职,叫您三日内就出发。”

“迁职?”范寻迟眉头一皱,“右迁还是左迁?在什么地方?”

府吏面露难色:说右迁吧,品秩却是降了的;说左迁吧,事实上又并非如此。

“是…是叫您回京,任大理寺少卿。”

“小官爷!一路顺风啊!”

“前程似锦!不要忘了俺们啊小官爷!”

永安府城门口被男女老少围得水泄不通,几乎大半个城的百姓都在场了,有招手挥旗的,有呐喊呼唤的,更不乏伤心落泪的。

“走啦走啦,别太想我啊——”

青年高声喊着,将手里的乌纱冠用力抛出。一时间众人哄抢,他自己则趁机钻进马车,偷偷揉了揉湿润的眼。

从今往后,永安府少了个小官爷,京城多了个大理寺范少卿。

范寻迟本是不愿接这份差事的。

全长安的人都在传,他们家向大理寺正卿冯允冰提亲,见都没见一面就被拒绝了,甚至那媒人都未能进了大理寺的门。硬要说的话,他爹在非休沐期间派媒人叨扰棘寺,有错在先,可最后损的却是他姐姐的名声。

他姐姐是谁啊——才齐状元诗仙神笔林,貌比乐邑花魁美焦娘,誉满京城的范薇范小姐!

他姐姐是谁啊,是他在那冠冕堂皇的家里唯一的亲人。

马车进了景云门,范寻迟掀开帘子一角,街道上的喧闹更加清晰地传入耳中。在他离京的两年里,长安城好像一点也没变,永远那般忙碌又繁华,充满了欣欣向荣的生命力。途径东偏坊,他看见一户人家门前站着男女老少五六人,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暖洋洋的期盼,范寻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直到马车将要驶过时,一个背着行囊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跑过去,在欢笑声中被簇拥进了家门。

同为归乡游子,那欢笑声对范寻迟而言却过于刺耳。他疲惫地放下帘子,呼出一口浊气——自己此时此刻就如同孤舟一叶,逆流而上,要回到那座困了他十六年的荒岛。

俄尔,马车停在范府门前,还是熟悉的高墙大院,大门两侧的护院依然是无心无言的旧面孔,他们沉默着看二公子下了马车,沉默着为他打开了门。范寻迟一路长驱直入,府里和两年前并无半点区别,所有人都做着自己该做的活计,而按照规矩,他此刻应前往正厅给父母请安。

这个时间范宏文在刑部办公,府上按理只有夫人孙氏在。远远便望见厅堂中央太师椅上坐着一个苏芳色衣裙的端庄女子,范家二少深吸一口气,抚平前襟莫须有的褶皱,端正肩颈,抬腿迈进了厅堂,不假思索地将头一低:“孩儿范寻迟,敬叩母亲金安。”

说罢,忽然自他头顶落下一道亲切的丽音。

“看清楚了再叫啊,”她说,“阿迟难道是想折煞我吗?”

范寻迟猛地抬起头来,紧绷的表情管理瞬间溃不成军:“姐——!!”

带着哭腔的一嗓子惊飞了院子里三五麻雀,范薇站起身,不紧不慢地搂过胞弟的肩膀。

“这一别二载,你辛苦了。”

“…不辛苦,”范寻迟闷声说,“就是没人陪我打马球,闷得慌。”

范薇听着耳畔传来的年轻的嗓音,欲言又止,终于叹息般轻轻一笑,伸手揉了揉那毛茸茸的脑袋。

永安府东临平宁海,乃大唐第二军港,然而上一任知府治理无方,离职后留下了一堆烂摊子——军务懈怠,官商勾结,法将不法,如一片阴云覆压在港城的天空。就算范寻迟不说,范薇也知道她弟弟坐的究竟是个什么位子。

“真的姐,不辛苦,”那孩子仿佛看出她不信,坚持着宣称道,末了忽然泄了一口气,“…反正,肯定不如大理少卿辛苦。”

“你在刑部历练过四年了,还怕这个?”

“我不想去……”

“你啊,就是不愿给冯大人当下属吧,”范薇终于忍不住笑着推开他,“放心吧,我本来也没想嫁他。你做官都不由你自己说了算,更何况我嫁人呢。”

范寻迟顿时眉头紧锁:“果然是父亲所为……必是见那定北侯荣宠万千,便欲图谋之,将你的婚事和我的仕途都当作手段一般。”

“爹爹的一片苦心,你还是好生收着吧,”范薇无奈笑道,“不过依我看,在大理寺当差倒不是件坏事。一来天子脚下万事兴荣,更富机遇;二来定北侯文武纵横,你在他身边办事,即便不受提携,也能长些阅历。”

范寻迟似乎不肯接受现实,五官别扭地拧成了一团,过了许久才低声嘟囔开:“永安多好啊,我讨厌那些个京官。”

范大小姐的团扇不轻不重地落在他头上,“既来之则安之,何况大理寺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她用扇缘扳正他的脸,郑重的神色直达眸底,范寻迟快速眨了几下眼,身子也站直了些。

“阿迟,定北侯用人严苛是出了名的,林机大人离职后,大理寺至少换了六位少卿,最短的任期不足五日,不可能是吏部的手笔。若我猜得不错,恐怕这些人背后都另有其人。”

“就像你我父亲那样吧,”范寻迟冷笑,“如今圣上和定北侯都不在长安,我才有了任大理少卿的机会,待圣驾回朝,这位子怕也就不保了。”

范薇垂眸作思忖状,忽地摇起头来。

“不行,阿迟,这本是个应当敬而远之的位子,不碰它便无事,一旦就任后再遭罢免,岂非坐实了趋炎附势之名、使日后仕宦之路徒增窒碍?

“阿迟,听我一言——我看那位冯大人不但深得圣宠,亦是持正不阿之士;你身怀经世大才,在大理寺一日,便秉公执法一日,他若有心,自当认可你的贤能,许你留下。

“事已至此,不求平步青云,只求问心无愧,你明白了吗。”

换言之,若是保不住这大理少卿的位子,他后半生的仕途也就付之一炬了。

范寻迟后撤两步,向范薇深深一拜。

“请长姐放心,寻迟谨记教诲。”

黄云吞颓日,乱雪卷残峰。

竦首望天市*,犹忆将军容。

天瑞四年,除夕。

大雪已下了三天三夜,靖关漆黑的城墙隐没在层层飞白间,如同沉默,如同严阵以待。这座城关的元帅带刀独立于城上,背挺得笔直,远远看去就像一座银白的冰雕。

他和他的城一样,沉默,严阵以待。

“将军,定北军全军已准备完毕,只待敌军入围。”

北风吹得愈发紧,一团暖融融的红光随话音一同从身后飘来,冯允冰倏地转过身去,只见身披甲胄的赵子穆单膝而跪,手上横执着一柄红灯笼,其色艳丽无比,久违的喜庆。

“辛苦赵副将。”冯允冰说,眼神不受控制地被那只灯笼所吸引。

这是他继任定北将军以来,靖关所过的第一个除夕。

“将士们都在关内待命,此处只有你我二人,”赵子穆起身走近他,将灯笼柄放进他同样冰冷的手中,“允冰,今夜便是辞旧迎新之时。”

冯允冰握紧那根不算光滑的木棍,它很细,细得他一手就能折断,却能拴住那样美丽的东西,将那些东西轻而易举地给予他人。早些时候的他不喜欢除夕的红灯笼,甚至是害怕它们,如今倒也能稍稍体会其原本的意味——

辞旧岁,迎新春。

有些事该做个了断了。

“走吧子穆,”他提起灯笼,“再陪我去上一趟香。”

风雪狂飙,城墙之下万人伫立。他们是定北军战士,业已吃过一顿拼拼凑凑来的“年夜饭”,过完了靖关的第一个除夕,笑过了,也唱过了歌。于是他们列阵,两片嘴唇像冻住了似的,不再发出一点声音;他们学着元帅的模样,将背挺得笔直,远远看去就像几万万银白的冰雕。

他们沉默,严阵以待。

他们是他的城。

冯允冰提着红灯笼穿过军阵,银盔银甲,赤色披风,被红纸里透出的火光所点燃。赵子穆走在他身后,恰如黑夜追随着月亮。他们来到大营尽头正中央的一座小楼。门是敞开的,从屋内可以一直望到紧闭的城门——应前任定北侯冯之珩之遗志,使其灵位所向纵览全营,永世守望靖关。

今日正是冯之珩的忌日,十二年前那个除夕夜,他被乌伦布大将阿古泰所杀,尸骨再也没能回到大唐的土地上。此后整整十二年,靖关再未过过一次除夕。

寒风呜咽着涌入楼中,刚扫过的地上很快又落满了雪。赵子穆从冯允冰手中接过灯笼,看着那人跪在老帅的牌位前,稽首而拜。

“生者既凛天威,死者亦归国化。”将军沉吟,操戈的双手珍而重之敬上三炷香。

“父帅十六而行军,戎马一生,以身许国。孩儿不肖,今已十岁有九,不曾报仇雪恨,以慰定北军诸将士之英魂。”

烟柱缓缓上升,厚朴香气中掺杂着一丝辛刺的硝烟味。

这就是靖关,一切都免不了染上沙场的肃杀之气。蓝朔之乱在此地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创痕,乌伦山下十万忠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现在的定北军——国恨未雪,大仇当报。

“报——!!”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马上探子门前勒缰,快步走到冯允冰身侧单膝跪下,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我知道了,归队吧。”

“是!”

那探子对着冯之珩的牌位叩首,而后离去。风声重新占据了周遭,冯允冰拿起酒壶,将灵前的银樽斟满,酒液在灯笼照耀下赤红如鲜血。

年轻的元帅自心中默念:愿父帅在天之灵保佑我军,斩将搴旗,十荡十决。

“父帅,孩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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