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底前尘
今天是姬酒快乐的一天,因为终于又可以去玄机阁了。
近来西境无虞,侯府上下幸皆得闲,谢临风自请回一趟玄机阁,一来取些物什,二来与同门师生小叙一番。姬酒拉着父帅的衣袖再三央求随行,好容易得了一个准字。
世上没有人会不喜欢紫微山、不喜欢玄机阁,姬酒对此坚信不疑。
天水之南,有重峦叠嶂,苍林翠竹,清流碧潭,宛如人间仙境。亭台楼阁坐落其间,瓦榭与林泉交相辉映,生趣盎然。唯一的美中不足大抵是山路盘桓,令人望而生却罢。
不过有谢临风在,这个问题对姬酒来说便不算问题。
“四姑娘难得造访,阁主老叔和我那帮沉沦学海的同门肯定高兴极了,”谢临风单手抱着年幼的姬酒,另一只手偷偷塞给小姑娘一包梅子糖,“到时不必客气,御旌堂的兵书可比侯府里的多,想要哪些叫当值的弟子帮你拿便是。”
姬酒坐在青年的臂弯用力点头,小手紧紧攥着那人偷塞给她的纸袋。
玄机阁当届玉衡,少帅姬湛的副将,貌如其名,玉树临风,一纸折扇将多少谋断掩藏于温温润润的风流脸孔下。
谢临风学着书塾的老先生摇头晃脑故作腔调:“嗯嗯,四姑娘如此好学,想必将来也是要做一军统帅的人,你大哥他一定甚是欣慰。”
“诶对了,可别说这糖是我给你的,不然那家伙又要埋怨我啦。”
姬酒被逗得咯咯直笑。她当然不会说漏嘴,大哥是她在家里最怕的人了。姬酒自幼诵读兵书,姬湛和谢临风每旬都会抽空检查她的功课。姬家少帅出了名的不苟言笑,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对待幼妹也不免严苛了些,偏偏姬酒从小也是个有气性的,兄妹二人动辄便闹起冷战来,每到这时,堂堂玉衡就得充当和事佬的角色。
紫微山的春风比雁门关温柔太多,风里没有沙砾,也没有硝烟的味道,就那么静静地吹,将整座山林拥入一场甘美的长梦。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在睡梦中茂盛生长,整个春天都听不到关外的角声。
被谢临风抱着走在山路上,轻而富有节奏的颠簸令人昏昏欲睡,姬酒半阖着眼,感到一阵暖风抚过面颊,仿佛整个紫微山拥抱了她,那怀抱深远又广阔,静谧又繁荣,她在山的怀抱中滑入一场回忆似的梦境。
安西侯府,隐约传来的交谈声属于谢临风与姬湛。
“四姑娘年幼若此,能学成这些已是天纵奇才!反观你姬湛,身为长兄和自家幺妹置气,算是何等气度?”
“…我知道,是我心急了。可是我,唉,我是真不会哄孩子。”
庭中二人正谈得火热,半掩的门后面,姬酒和三哥姬澈捂着嘴在地上笑作一团。她三哥不过十五岁年纪,马尾短衫,少年心性,招猫逗狗无所不为,带妹妹听个墙角自然不在话下。
“呃,对了临风,那首曲子我练得差不多了,你要不再替我把把关?”
“遵命遵命,全听少帅大人吩咐——”
谢临风话音落下,庭院中随即响起了琴声,曲调旷远悠扬,闻之如见雁阵吟过长空。
兰时已至,长望北归。
雁临之处,莫非王土。
情思脉脉,国风恢恢。
愿此生良缘,恰如金瓯永固。
一曲终了,姬湛有些局促地清了清嗓子,全然不知听众竟有三人之多。
“你看如何?”
“我看甚好,”谢临风颔首道,“你大可放心,上次回玄机阁我还特地拿着谱子请教了刻羽堂的师姐们,你那位小姐肯定喜欢。”
大哥有心上人了?姬酒和姬澈睁大眼睛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竖起耳朵。
“可惜她是塔兰海人,”姬湛说,“父帅恐怕不会同意我们成亲。”
啪的一声,约摸是谢临风的巴掌落在姬湛背上。
“人家小姐还没同意呢,你怎么都想到老侯爷那去了?我看你就是羡慕咱们澄二公子,比你更早抱得美人归!”
“…胡说,阿澄可抱不动邱弱。”
“你这人…!多说无益,给我再弹一遍。”
琴音再度响起,门后姬澈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把妹妹往胳膊底下一夹,踏着狸奴般轻悄的步法逃之夭夭。少年毕竟是少年,轻功尚未大成,带人走了半晌便面红气喘,不得不暂歇在一截城墙下。
“呼…哈!”飞檐走壁好不快意,姬澈扬着眉梢笑得洒脱好似一只年轻的鹰隼。兄妹俩双双席地而坐,城墙上红旌飘扬,今天是个阳光很盛的日子。
“三哥三哥,我好想知道大嫂长什么样子啊,”姬酒抓着人胳膊晃来晃去,“你要不要和我赌,就赌大哥什么时候成亲?”
姬澈笑着,抹了把额角的汗珠:“赌就赌!我要是赢了,你便替我从父帅那讨把好剑来。酒丫头你赌什么?”
“我若赢了三哥,”小姑娘眼珠滴溜溜一转,立时计从心生,“你可要听母亲的话乖乖从军去,不许再想着当什么大侠了。”
姬澈的笑容在那一刻冻僵在脸上,视线穿过她,忽地飘向了虚空中不可触及的某处。姬酒不知所措了,她从未在三哥脸上见过那般愕然又凄然的神情。赤红如血,旌旗被一阵风吹上碧汉,浓艳颜色后透出直冲人世间的日光来,多么恰巧姬酒仰起头,双眼与这束强光狭路相逢——刺痛催人泪下,黑与红的色块填满了整片视野。
她从那一刻开始等着。三哥会放肆地笑话她,然后轻轻吹她的眼睛,直到疼痛消失。她肯定他会的。
可他为什么还没有笑出来呢?
姬酒终于等不及睁开了眼。
看吧,昏黄的天空中浓烟弥漫,不再有刺眼的阳光了。城墙上半面旗子燃烧着,坐在她身边的姬澈站了起来,她看见他身披帅甲,手里握着的不是剑而是长戟,不知是血是汗还是泪的东西从他脸上滴落在姬酒的手背,也不知他是哭着还是笑着对她说了句:“你三哥我愿赌服输。”
梦境轰然崩塌。
“…三哥!!”
姬酒尖叫着醒来,又或许并未醒来。她只知道这里不是紫微山。
这里漆黑无光,伸手不见五指,一团潮湿与温暖的包裹着她,比起蠕动的内脏,更像是母亲的肚腹。安心感如潮水漫涌将她淹没,姬酒几乎要沉沉睡去,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透过那肉膜似的外层传来:
“……孩子…”
是邱弱!姬酒猛地瞪大双眼。邱弱,她温柔的二嫂嫂,骁勇善战的安西军女将。她的嗓音就同她本人那般柔和而有力量。
“…孩子,别怪娘,姑姑一定会为我们全家昭雪的,你要相信。”
那声音还在说着,姬酒有些迷茫,但一阵锥心泣血之痛忽然席卷而来,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小酒。小酒?”
挂着泪痕的脸颊触碰到粗糙的织物,姬酒抬起头,发现自己撞上了姬湛背后的披风。她对这一切混乱癫旋似懂非懂,只用力擦拭着脸,应了声大哥。
关外火光亮如白昼,一场恶战刚刚告终。
“…小酒,别哭,”少帅满身尘灰,眉间皱起两道深壑,“方才问你,父帅的密匣你可见过。”
姬酒不假思索地跑到里屋,将木匣呈给长兄。
“父帅今早同我弈棋,离时匆忙便遗落了。”
姬湛闻言将眉皱得更深:“是呵,父帅到底是上年岁了。”
说完他转过身去,再次走向那吞噬着一切也终将吞噬他的大漠。姬酒鼓起勇气一把扯住他斑驳的披风:“大哥,前线的战事……”
良久,她所向披靡的长兄滞涩地半转过身,抬起手,又乍地停在空中,大抵是想摸妹妹的头,却不堪忍自己满手脏污。他挤出一个微笑,在那张英俊的脸上比哭还难看。
“别担心,有你临风哥哥在呢,”姬湛笑着说,“他可是王衡,他的智慧足以扭转成败,明白吗。”
姬酒懵懂又痛苦地点点头,想说她明白,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而姬湛没有等到回答便转身离去,她挣扎着扯动身体,在再次触碰到那条披风的一瞬间重重摔下了石床。
原来又是一次梦醒。
岩窟外风声呜咽,月光照着望不到边的沙丘。没有城楼,也没有烽火,该死的人早都死光了,这万顷瀚海竟像个无人问津的破戏台子一样荒芜得可笑。她又想起那句关于玉衡的遗言。
足以扭转成败的智慧又有何用呢?姬酒笑起来。
玉衡的尸体不是也被秃鹫吃掉了吗。
然后她听见:
“玄机阁玉衡,常谕,见过侯女大人。”
那个眼神像钩子一样的青年扭过脸看她,墙灰蹭在他素白的面颊上。
敢骗我就杀了你。
话到嘴边却未能说出口,姬酒缓缓松开禁锢,看青年跪坐在琴案前,双手抚上西谷凤凰的琴弦。乐声悠然而起,闻之如见雁阵吟过长空。
兰时已至,长望北归。
雁临之处,莫非王土。
情思脉脉,国风恢恢。
愿此生良缘,恰如金瓯永固。
假使丁灿还在,他或许能够认出常谕的指法,正是客栈中那支“业已失传的天水小调”。昔日抚琴之人早已血洒沙场,唯有姬氏未裔与玄机弟子知晓,此曲为姬湛和谢临风所作,本名《雁歌行》。
“十七年来,我们一直在找你。”
常谕的嗓音微颤,姬酒定定地凝视着他。
“…你一直都记得,是吗?”姬酒的脑海中骤然鸣响起来自世外桃源的千万万声哭号,眼泪终于从她一潭死水般的脸上划过,“你从来都没忘记,是吗?”
“不敢忘。”常谕答。
“莫逆之交不敢忘,护国之义不敢忘,救命之恩不敢忘,蒙冤之仇——更不敢忘。”
他起身,朝她深深一拜。
“以我玉衡之名起誓,将我毕生智慧为你所用,一愿为安西侯平冤昭雪,二愿护侯女半生周全。这便是常谕在人世间全部的意义。”
玉衡毕生的智慧吗……
姬家的最后一个女儿回以珍重的拥抱,像拥抱了一泓至清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