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五月，清宜市。
暴雨过后，整个世界载满浓雾。
沈安绾抬了眸，打量着眼前的学校大门，眉眼淡漠。
她身旁站着一位中年男人，四十出头，偏暗脸颊挂着端正立体的五官。
“进去之后好好学习，尊重老师，关爱同学，把你奶宠出来的那些大小姐脾气都收一收。”
“谢欢这孩子也在，你们一个班，能有个照应。”
父亲的叮嘱，沈安绾一句没听进去，只有“谢欢”两个字出现时，清秀眉梢微挑。
“他也在？”
沈国华不紧不慢地点了头：“对。”
沈安绾轻笑，抬步走进去，“谁要他照应？”
她尾音拖得极长，渗透出淡淡轻浮，身型渐模糊于浓雾之中。
班主任姓陈，教数学，是个光头，每逢说话，会不自觉地展现出几分独特的眉飞色舞，像是在演讲，又不如演讲那般激情昂扬。
“三中不用说，是整个云城重点高中里的顶级，师资优秀，比如我。”
“我们三班，是年级组重点培养的班级，也就是所谓的重点班。”
他说到重点班三个字，举手投足间的骄傲快要随空气溢出来。
沈安绾脚步顿住，看向某间教室门口，一个闭眼站着的男生。
“陈老师，咱们学校还体罚学生啊？”
光头小眼一斜，回：“这怎么能叫体罚？这叫老师爱的教育。”
他很幽默，搭配闪光芒的头皮，与电视上的谐星有一比。
特别逗。
这事没告罄，光头往男生那走了两步，吹胡子瞪眼：“小兔崽子给我睁开眼。”
训斥落入耳中，男生明显不悦，掀开眼皮，呈出的眼神写满烦躁戾气。
他似乎把源头归向了沈安绾，却又惊艳于对方精致相貌，目光直且硬地朝她射来。
沈安绾弯起微笑，持乐于助人表情。
光头逮着他训了两句，都是些不怎么靠谱的奇葩话术，说完，还送给教室内讲课的女老师一个谜之微笑。
尽收在沈安绾眼底。
这个班主任怕是有逗比属性。
“好了，咱们回班。”
这里是高三，去高一那里需要穿过一条长廊。
少女天然漂亮的脸蛋便是高中生最好的提神良药，班上起哄声热烈持久，炙热眼神不加掩饰。
沈安绾从中精准捕捉到最后一排，独自一桌的谢欢。
对方似乎感知到了她的这份特别对待，浅色薄唇淡然微笑。
“我是沈安绾，大家多多指教。”
参差不齐的鼓掌声自前方而来。
见她无意多言，班主任很通情达理地指了指后面，谢欢那个地方，说：“你先去那里坐，之后再调。”
沈安绾顺着他的手指看过，没回应，径直走过去，在谢欢身旁落座。
教室重归于平淡。
她处事不乱，倒是前排那个女生，三番两次转过来，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濒死之人。
沈安绾没忍住，低声问道：“你为什么一直看我？”
女生登时大惊，拼命朝谢欢的方向眨巴眼睛：“这个位置风水不好。”
谢欢握笔的手松开，余光轻扫而来。
灯光晕染在他高挺鼻梁，像是镀上一层清亮的光，眉眼是冷的，透露着不言自喻的疏离。
沈安绾只觉乐趣，侧眸看了两眼那个影响风水的同桌，“因为他？”
女生没敢再答，怯怯地转过头，紧盯作业本。
谢大佬意外地没发怒。
下课，大佬出了班级。
起身离开时，送来的一阵微风，都有点不寒而栗。
“你好，我叫穆羽词。”
刚刚被吓到的女生，脸上带笑地转过来打招呼。
她的声音响在嘈杂的班里，清澈明亮，带给耳朵一种享受的感觉，沈安绾敛下生人勿进的气场，道：“你好。”
穆羽词表情诚恳地说：“你的同桌，脾气不太好，和他坐很惨的。”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谢欢这小子脾气不好，而且有个群演专程烘托其危害，沈安绾莫名很想笑，是由内而发的，控制不住的笑。
她摇摇头：“没事，他见我跟老鼠见耗子没多大区别。”
看穆羽词那诧异模样约莫是没信，不过沈安绾还没闲到要去和别人争论这个无聊话题，她耸了一下肩，趴桌上睡着了。
一截胳膊肘偏到了谢欢桌面。
谢欢回来后什么也没说，垂下头，从书包里掏出这节课要用的课本。
一节课相安无事。
英语老师踏着下课铃的尾巴走出教室，班上男生疯狂地尾随其后。
谢欢则不同，刻意放缓收笔的动作，双腿不动，等人似的。
穆羽词为处于微懵状态的沈安绾解疑：“他们要去食堂抢饭，你要和我一起吗？”
话休，她感觉周身漫起了很冷的空气，冷空气制造者——谢欢。
沈安绾有自动屏蔽这种空气的外壳，右手一探，把手机从桌肚里掏出来，塞进外套口袋，说：“走。”
轻而易举看出，这位同学有太多想说的话，因为谢欢在场，被牢牢揣在肚子里。
浓雾散开，温度持续回升，扑面而来的长风都掺有燥热气息。
他们这栋教学楼的走廊迎光，沈安绾未做防备，走出门的一刹那，巨大疼痛自眼部直击大脑。
她一下闭上眼睛，抬手遮挡，长睫染了些泪珠。
她眼睛不好，并不是后天强作，不知道被爸妈两人哪个遗传，强光看不得，黑处看不见。
洪水般的忧愁汩汩流来，直接让穆羽词忽视身旁人的异样，垂眸，语速缓缓地讲述：“你同桌叫谢欢，年级大佬，一挑五的神诶。”
“这么看很厉害是不是，可是，他脾气很差，和他同桌简直伴君如伴虎。”
沈安绾稍稍缓过来，抬手轻揉眼睛，沉默了一会儿，艰难回想她的话，在脑中构成完整体系。
少女莞尔低笑，星眸弯成小月牙。
“你反过来想一想，光头能让我和他同桌，肯定是看中了我的实力，不用担心，姐在上个学校还是校霸呢。”
谢欢与她擦肩而过。
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
但感知到这人的存在，那颗规律正常的心脏，跟经过剧烈运动一样，跳动频率快了些。
她把这归结于在熟人面前吹牛逼。
下了楼，途径停车地带，刚刚别班教室门口那个罚站的男生，叼着根棒棒糖向她们走来。
男生身后跟着两个小弟，一看便知，不是好好学习的类型。
穆羽词有些怕，右手从下面扯了扯沈安绾的衣摆，问：“校霸姐，他是你的仇人吗？”
沈安绾抽了抽嘴角，音量如常：“不是，他也是咱们学校哪位大佬吗？”
穆羽词悲催一哭：“校长儿子，人称扬爷。”
沈安绾：“……”
没给她多余时间，扬爷狂妄张扬的声音传得很快。
“你，给我站住！报上你的名号。”
他拦在沈安绾面前，下巴一抬，身型肥硕，太阳画下的影子似要把后者整个人盖住。
又往穆羽词身上看了几眼，说：“闲杂人等速速滚蛋。”
穆羽词怎么看都是劫后余生的幸免模样。
沈安绾原先以为这个热心同学会上演一出姐妹情深的大戏，没想到她跑得比兔子还快。
本也没指望这小姑娘点什么，只是那抹背影，仓皇融入辽大人群，颇显好笑。
沈安绾勾了勾唇，朝前迈步，直面迎上这个叫扬爷的，中二少年。
“姓沈，有事？”
扬爷轻哼出声：“哥不打女生，你过来，陪我玩个游戏。”
有病。
去治好不好。
沈安绾强行摁灭心中燃起的揍人冲动，扯出笑容，耐心询问：“什么游戏？我赢了能揍你吗？”
停车棚旁边有个花园，凉亭里四凳一桌，刚刚好，不过两个小弟很享受站姿，愣是在旁边站着不动。
保持一定距离，半个身子亮在烈阳里。
这三人每一个都很欠揍。
沈安绾求死不能地看着桌上的五子棋盘。
“你要和我下棋？”
扬爷：“对，有什么问题吗？”
沈安绾：“你很喜欢和别人下棋？”
对方没回答，用沉默表态。
老大不说话，后面那两个小弟倒是跃跃欲试：“每一个得罪过扬爷的女生，都要和他下一盘棋，赢了没事，输了，那可就惨喽。”
沈安绾扫来一眼刀：“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小弟顿时噤声。
微风拂草，沙沙飘动，空气中卷起遗存的芬芳气息。
扬爷翘着腿，气焰快上天，“打女生，胜之不武，下棋赢，那才叫凭本事。”
这人一言一行都显得像个神经病，偏偏神经病还明晃晃地在她面前转悠。
若不是身后那两个帮手存在威胁，神经病应该很早就会被撂倒。
沈安绾冷眼审视，漫不经心：“废话太多，我现在很想打你。”
扬爷：“如果你赢了当然可以，但如果我赢了，你长得这么好看，做我女朋友吧。”
谢欢过来的时候，看见沈安绾对着一个男的，十分暴躁地拳打脚踢。
沈安绾打得认真，碎发被风撩起，露出弧度流畅的侧脸。
他褪下行色匆匆的状态，双手环胸，斜靠着道路旁那棵槐花树，饶有兴趣地看。
就这样看了一会儿，打眼望去没什么明晰情绪，但唇末上扬的微小弧度印证出，这人现在心情很不错。
穆羽词不像他，没那么从容，眼睛没神，像是蕴含了一个虚无世界。
她甚至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把谢欢叫来保护沈安绾的，也逐渐迷离于某女揍人的一幕。
校霸身份如此在心中落了根。
围观者越来越多，高耸大树遮下的阴凉地不见一丝人缝。
扬爷边忍受沈安绾的粗重动作，边艰难地抽出一只手，示意两个小弟带他离开这里。
两个小弟领会错意，以为老大忍无可忍，让他们奋起反击，其中一人对着沈安绾的后背挥下一拳。
小弟不敢用力，打在背上跟挠痒痒似的。
沈安绾没打爽，后背蓦地被人来了一下，挺烦。
她直起身，正要去解决。
眼前却猝不及防地晃过一个人影，飞快迅疾，熟稔依旧。
连带着趴在地上的扬爷，都朝着这个方向，不可置信地瞪圆双目。
沈安绾摇了两下头，加大力道，继续揍张扬。
小弟的下一拳未能如愿，被一只细长有力的手臂卡在半空，难以动弹。
抬头错愕去看，直接僵在原地。
这人是，谢欢，谢大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