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绑架
沈安绾抬起头,眼睛没有因为强光而下意识合上。
天空好像被裹上了一层淡灰色的膜,太阳困在这膜里,很难做到独善其身。
越来越沉了呢。
沈安绾目光在飘,直到云层渐散开,光亮从缝隙中乍现,才懒洋洋地收回来。
宋妍不知何时从谢欢那离开,穿过小半个草坪来到她身前,仍是一副害怕的模样。
“你怎么了?”
“你帮帮我!张扬找上我了,我真的没想到为什么会是我。谢欢他不肯,他说让我找你,我就只能找你了。”
谢欢的身影一步一步远去。
沈安绾波澜不惊,余光一直追随,“什么时候的事?”
宋妍愣了一下,半晌回应:“昨天,张扬他说要找我下棋……”
再见张扬是在大课间,高三二班,与他们班隔了一栋教学楼。
张扬看见她腿都吓软了,二话没说,就差当场下跪一表永远不动宋妍的决心。
沈安绾在他这的威严丝毫不输谢欢,不仅是因为对方一拳把他打趴下,还因为这姐,能轻描淡写地让谢大佬过来揍他。
宋妍头脑一片混沌,离开高三领域才稍微清晰了些。
她不动声色地低下头,轻叹:“你和谢欢还真是天作之合,怪不得你们俩生下来就有娃娃亲。”
沈安绾没说话,盯着面前不断后退的砖石地板,思绪跟随“娃娃亲”这三个字,追溯到从前。
娃娃亲,以现在的心态来看,委实太过离谱,但不得不承认,在过去,在她和谢欢那段不堪回首的小时候,曾确凿出现过这么一回事。
两位女士交情深,就想让自己的孩子维续她们那些辉煌岁月积累下来的情谊。
起初只是口头上的开玩笑,算不上什么大事,后来小孩之间日渐亲密,形影不离,逐渐到了不得不加以重视的程度。
总在沈安绾回忆里来来回回充斥的,是谢欢妈妈的一句话“我们家小欢一见到安安,都会笑了呢”。
以及她妈妈,一个温柔顾家的女人,长裙优雅,青丝披散肩头。
她曲下腰,眼眸弯起时里面似乎盈了一池春水。
“安安,告诉妈妈,你想和谢欢一直在一块玩吗?”
沈安绾的回答是想。
小时候年幼无知,只想着每天能和他玩些幼稚游戏就是整个世界,长大后回想过往种种,才忽地发觉,那个时候的他们,都不太对劲。
然而这个不对劲的势头却一下断了,断在她妈妈去世的那一天。
连带着娃娃亲这三个字,都很久没有回响在耳朵里,现在就这么毫无前奏地横冲直撞进来。
沈安绾有些怔忡。
好像过去也有这么一个人,站在她面前,用同样的腔调,说了同样的话。
她走了一会儿神,没能关注到宋妍眼中转瞬即逝的落寞。
思绪缓慢地从过往的洪流中抽离出去,沈安绾又开始插科打诨:“这都过去的事了,算不得数。我现在只想和他井水不犯河水。”
宋妍笑了一下,发自内心的笑。
谢欢在班里睡觉。
中右侧黑板上写着下两节课英语考试,突如其来的考试让全班生动形象地展示了什么叫一团乱麻。
沈安绾有时都会怀疑这个班到底是不是重点班,跪求同桌解救的林飞扬,打着小抄的某不知名同学,等等。
还是谢欢看起来比较正常。
沈安绾回到原位,加入了这人的睡觉行列。
他们俩都很喜欢在学校睡觉,跟睡不醒似的,但两个人同时睡觉却是异常难得,而且还是在这么个火烧眉毛的情况下。
穆羽词百忙之中抽空关照,看到的就是一幅绝无仅有的“世界名画”。
穆羽词不禁感慨:“安姐成绩绝对和谢大佬一样。”
她一语成谶,本次周考两位大佬的成绩一模一样,连整数后面那个小数点都一样。
143.5
英语老师站在讲台上,来来回回地翻看这两张试卷。
“这次的最高分有两位,谢欢同学和沈安绾同学,我真的没想到我们班除了谢欢,还能有上140的,这真是太让我惊喜了。”
“这次的试卷难度属于我们学校一贯水平,但是作文比较新颖,我改试卷的时候有看见不少同学掉坑里的,沈安绾同学的作文堪称例文,我给投屏一下你们多学学。”
最后一排一瞬成了目光聚集处,沈安绾感觉自己头顶似乎有个很大的聚光灯在闪耀,朝上拉了拉校服领子,恨不得把整张脸埋进去。
谢欢曲起一只腿,微抬下巴,意兴阑珊地观摩那篇作文。
林飞扬正犯苦于例文中的陌生词汇,:“好同桌,第三行第二个单词是什么意思?”
穆羽词说:“好同桌,说实话,这个单词我也不知道,从来没见过,never。”
他们俩十分有默契地去看写出这个单词的人,求知若渴。
落入眼中的一幕却是,安姐特别娇羞地缩着脑袋,虽然没依偎在谢大佬怀里,但呈现出来的,倒有几分小鸟依人。
谢大佬就双手环胸,明目张胆地看着前方。
生涩单词什么的全都挥之脑后,穆羽词和林飞扬齐刷刷回头目视大屏。
“沈安绾同学别害羞啊,”英语老师敲了敲桌子,“看看人家,被夸了都知道害羞,不像某些人呐。”
她话有所指,而且指向明确,所有人都清楚那人是谁,只有沈安绾这个新来的被蒙在鼓里。
一个特别开朗的男生,接了一句:“老师,我这是勇于接受表扬,耻于接受批评。”
因成绩公布而死沉沉的氛围被这一句搞得轻松了些,就连英语老师都没忍住,低下头笑了出声。
沈安绾本想化作透明人隐身在这场热闹的哄笑中,忽然想到些什么,眼皮跳了一下。
她尽力往后倚,侧过头,想看看谢欢会不会笑,或者说,谢欢笑起来是什么样子。
事与愿违,谢欢不仅没笑,留意到身旁那人投来的目光,慢腾腾地看了回去。
沈安绾没立马别过去。
谢欢也不愿自行收回,好似这不是对视,而是一场游戏,一场谁先收回目光谁就认输的游戏。
两个人如火如荼地相视了一会儿,直到老师分发试卷,才心有灵犀地转过头。
这一节课心神不太能回来,稍微有些心不在焉。
沈安绾趴在桌上,只有讲到难的才抬起头看两眼。
下课铃打响,英语老师又拖了一会儿课,全班在这个过程处于整装待发状态,只等老师一声令下开始狂欢。
办公室,光头看着试卷犯愁。
“这次周练也太变态了吧,还真是不把孩子们当人看。”
隔壁班数学老师与他隔了一条过道,也在研究这张试卷,“陈老师,该担心的是我啊,你们重点班怕什么,可我们班呢,到时候全军覆没找谁说理去?”
英语老师结束完上一堂课,刚好到位置上坐下,听见他们的话插了一句:“三班刚转来的那个沈安绾应该还可以,这次英语周考和谢欢一个数。”
沈安绾在光头这里的形象不太好,开学第一天就打架的人在哪个老师心中的形象都不好。
只听前半句,光头仍旧能保持不以为然的态度,听到后半句,他那副小圆眼镜都滑落鼻梁了。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谢欢发挥失常的概率更大。
“会不会是谢欢发挥失常呢,多少分啊?”
“143.5。”
“……”
光头一口气窜不上来,有点说不出话,过了很久,憋出一句:“他们学霸都喜欢揍人吗?”
气氛突然凝固。
沈安绾揍人这项“丰功伟绩”和谢欢当初有一比,除了极度社恐不理人的,哪怕是老师圈子里也广为流传。
被老师集体议论的沈安绾正看着面前的陌生男同学,眼神平淡得能掐出白开水。
她帮宋妍对付张扬的事情不知从哪走漏了风声,还真就有人觉得沈安绾这人热心肠,随便两三句话就能请到大驾。
男生恳切地朝前迈了一步:“我是高三二班英语课代表,前些日子因为张扬连续很长时间没有写英语作业,我只好去告诉英语老师,没想到会和他结仇。”
“他仗着他爸爸的身份成日里在学校为非作歹,我被他缠上了,你看我这里,就是被他打的。”
男生指了指鼻梁,轻飘飘的动作衬出触目惊心,“你,能不能帮帮我?”
他鼻骨是歪的,有一小块地方很明显地凸了出来。
“说完了?”沈安绾依旧没什么情绪,“我很忙,没时间帮你,或许你可以去找谢欢。”
她生来便不是一个善良的人,自母亲去世之后更变得薄情寡义。帮自己朋友尚且存在犹豫,何况是面前这个,毫不相关的男生。
她走回教室,背影笼罩在男生无助的注视下。
最后一排很空,明明谢欢还坐在那里,但洒进眼中,就是空荡荡的,甚至头顶抛下的灯光都是易碎的。
沈安绾很轻地坐下。
谢欢手指轻跳,没转头,从空气中感受到了同桌制造的,很低落的气压。
“你不开心,”他转了一下黑笔,视线却停在窗外,那个男生身上,“被人道德绑架了?”
沈安绾觉得这个人真是出口成章,从小到大都是。
但出口的章确实有一种把她逗笑的魔力。
她被弄得没脾气,笑了出来,声音里都是按捺不住的笑意,“要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