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她的夫君叫沈丛
身旁大丫头红月见许令宛翻着书出神,便出言凑趣道:“夫人读这本山水游记半月了,今日可是读到了什么好文章?”
陈圆圆拉回神思,指着书中的文字朝她笑:
“燕地寒,花朝节后,余寒犹厉。冻风时作,作则飞沙走砾。局促一室之内,欲出不得。每冒风驰行,未百步辄返。
廿二日天稍和,偕数友出行。高柳夹提,土膏微润,一望空阔,若脱笼之鹄。于时冰皮始解,波色乍明,鳞浪层层,清澈见底,晶晶然如镜之新开而冷光之乍出于匣也。
山峦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鲜妍明媚,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柳条将舒未舒,柔梢披风,麦田浅鬣寸许。”①
自打她来这个时代消沉了月余便就认命了。既然老天让她重生一回,难不成她继续再重死一次么?
现代诚可贵,生命价更高。若是现在死,实在为傻老帽。
可就当她认命的节骨眼上,一场风寒汹汹袭来,旧伤加新病,险些要了她半条命。若不是身边丫鬟婆子日日悉心照料着,只怕才捡来的一条命又要还给了阎王爷去。
为此,她觉得自己这条命更加来之不易,越发心怀感激。病中时,日日强迫自己饮食规律作息规律,不忧思不多思,连自己身处什么时代什么地方也懒得问懒得想。病好能动时,因大夫说后背伤口未愈不能多动不能再受寒,每日饭食闭后就在屋中走走,或是找找名义上的夫君联络联络感情,无聊时便看看搁在书案上的闲书,这样一天天过下来,没有现代社畜的生活压力,当真好不惬意。
“此篇《燕地游记》简洗明净,轻快利落。其中‘山峦为晴雪所洗’尤为精辟,见之忘俗,让人虽未见其景但已至其境。”陈圆圆合上书笑道。
这本《山水游记》中其他文章均词句堆砌,言藻风流,大多带有骈文的痕迹。独独这一篇,风神秀骨,隽逸清灵,颇有谢灵运柳宗元之风。
论辞藻华丽堆砌,六朝尤盛。李白曾评价六朝文学“自建安以来,绮丽不足以珍。”陈圆圆虽知太白之评固有文人相轻之嫌,但也认同其中之意:言辞富丽有余,但也因此少了天真把玩之趣。
正思忖间,外面一阵轻笑打闹,转眼便见绿云捧了荷花荷叶,欢欢喜喜进来。
四个贴身丫鬟中,红月与绿云是自小伴着许令婉长大的;而青雀和朱螭,却是许令宛在遇刺之后,为着她日后的安全着想,沈二爷送过来的贴身武婢。此刻绿云见许令宛含笑朝她看来,忙将刚采的荷叶给她看:“夫人,您说晚上做荷叶饭,这些荷叶够么?”
“够了。”许令宛笑着起身,接过绿云递过来的荷花,闻了闻,吩咐红月道:“你去寻个好看的瓶子将这荷花插在瓶中,今日一整天这屋子便是荷花香了。”
“对对对,红月姐姐你快去,晚上咱们夫人吃荷叶饭配荷花香,好不自在。”绿云忙接口。
好吃的可爱模样引得陈圆圆不禁莞尔。想起小厨房今日冰镇的青瓜乳酪还没有送来,刚准确吩咐青雀去瞧瞧,绿云听罢却是要自告奋勇要去小厨房走一趟。
谁知刚出门,便见门外站着沈二爷。
尚在许家之时绿云就曾听闻过这位未来的姑爷。
前沈首辅的嫡次子,从二品的太子少师兼吏部尚书。沈家出身吴兴沈氏,和许氏一样,同为书香传世的百年宿儒世家。
但坊间传言,他虽出身显贵性子却是阴骜,多少朝廷官僚落在他手里都讨不了好,甚至有传闻,前头夫人王氏就因沈二爷的手中沾了不少血腥,活生生被克死替他还债的。
去年这门亲事刚定下时,三房的五小姐便明里暗里来阴损过,最狠的一句话便是:“恭贺三姐姐得嫁高门,虽是续弦但沈少师年纪大些定会疼人,日后若姐妹们有个为难之处,还请姐姐帮衬一二。”
续弦续弦,绿云恨不得撕烂五小姐的嘴。续弦怎么了,不照样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入门的么?更何况,这门亲事是老太爷亲自定下的,自家小姐自小养在老太爷老太太膝下,难不成还会害了嫡亲孙女不成?
可私底下,却也是暗暗抹了好几次眼泪。五小姐的嘲笑不无道理,许家虽不及沈家家世,但到底也是高门世族,想求取许家女的贵族公子比比皆是,断没有把娇养的嫡女嫁去做续弦的。何况沈二爷底下还横着嫡长子和两名庶子庶女,那嫡长子都同自家小姐年岁一般大了,这样的婚事,谁又会觉得好呢?
“绿云,何必同不相干的人置气,祖父祖母自有考量。”犹记得自家小姐倚在榻上,手里拿着书,淡淡道。彼时窗外红梅压雪,如此雪光艳景却不如眼前女子分毫。她家小姐这般品貌,即使配天家贵胄,也是绰绰有余的。
“二爷。”绿云忙低头行礼,不见刚才的活泼。对于这位姑爷,她是惧怕的。
其实陈圆圆最开始也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世界她名义上的丈夫——沈丛沈望溪。从现实考虑,她确实是应该感谢他的,在这个夫为妻纲的朝代,她嫁的丈夫家世很好,经年清流世家,本人也是朝廷二品大员,太子之师,可以免去诸多生活艰难的苦楚。若是穿过来投生于坎坷之家,陈圆圆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应该活不过两集。
养伤休息中的三个月,起初,陈圆圆对她这位夫君的印象就是板正清冷得要命,皱起眉头时自带生人勿近的气质;后来熟悉下来,发现她这位夫君是典型的古代世家君子,恪正有礼,落落大家之风。
面对这么一个老天砸下来的优质老公,自大学毕业后就没谈过恋爱、认认真真做小社畜的陈圆圆自然也不会放过这样一个盖章好对象。
俗话说得好,“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于是在她有意无意的主动出击下,二人现在已经会时不时牵牵手、抱一抱了,除了这些肢体接触,陈圆圆也能明显感觉到,她这板正冷肃的夫君对她生出了些爱意柔情来。
“夫君。”许令宛像往常一样朝他柔柔一笑。见他青色夏衣后背湿了大半,外面日头明晃晃地闪人眼,示意红月将冰盆放近些,好叫他凉快凉快。
“今日可好些了?”沈丛坐在内厅中的乌木云纹圆凳,一手放在桌上,语气不疾不缓,一如日常询问。
陈圆圆搞不懂,这具身体的主人为什么会在大婚当日敲板板。
从现代的眼光看,除去二婚和有三个孩子这两点,沈丛算得上一个极品优质男。有颜有权还有钱,再加之家室底蕴深厚,经年的书香门第世家,搁现代若是找这么一个老公,陈妈不得笑得嘴巴咧到耳后根了。
更何况,从当下现实考虑,陈圆圆觉得这二婚和有孩子这两点其实都是不打紧的。虽是二婚,前头原配却是因病亡故;留下来的嫡子也已经十六岁,日常在国子监上学;庶子庶女们也都有各自的婆子丫鬟照料,做嫡母的只需日常打个照面关怀几句即可。
老公给钱,孩子不忧,这样的日子简直就是爽歪歪。
“劳夫君挂怀,令宛已无大碍。”每每沈丛问话,都让陈圆圆有一种被领导问话的错觉来。她心中发笑,脸上却是一派温婉从容。
“如此便好。”沈丛见许令宛今日难得穿了一身银红绸杉子,清艳之极,竟将旁边刚剪的菡萏给比了下去。她五官本就明艳,不过因着他的身份平日里常着素色衣衫,此番对比之下,倒显出像她平日里小孩故作老成的郑重姿态来。
不过此念头在心中也就一闪。沈丛开口继续道:“大婚时突发情况,因而还未来得及见家中亲眷。三日后是个认亲除祟的好日子,到时要正式奉茶见礼了。”
说完,沈丛别有深意看许令宛一眼,表情还是平日里的不悲不喜,眼神却是隐晦不明。
额,这也是误打误撞。她穿过来时正值大婚当日,见到有人提刀杀人,作为一个红旗下成长起来的正义女士,自然免不了挺身而出替他挡下那一刺。因这一档,从陈圆圆这快半年的观察来看,她这夫君对她似有青眼,府中众人也对她格外敬重。
只能说是阴差阳错吧。
“是,夫君。”她点点头,见沈丛眼里似有探究之意,便自觉应该自告奋勇保证一番,沉吟半晌,道:“夫君放心,令宛定当好好表现。”
陈圆圆撸了撸这具身体的记忆,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奉茶认亲等的章程来。不得不说真正的许令宛确实是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德容言工,皆是上品。除去近侍的红月绿云,其他陪嫁的丫鬟仆妇洒役,无一不是行止规矩。从家族层面来看,这位许家三姑娘,定是许家重点培养的高门主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