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失重给我一种心脏被紧紧攥住的感觉。
风声呼啸着从耳旁穿过,背后的伤口被吹得发热,生理性的泪水溢出眼角,我愣愣的盯着面色焦急的提纳里。
时间的流速仿佛慢了数倍,凝滞在半空中,直到我落入刺骨冰冷的地下河中。
在接触到水面的瞬间闭气,防止呛水,一时间我没有动作,只是随着重力而越陷越深,静谧的水下只有耳边若有若无的气泡声。
原本昏暗的水底突然被水面之上的阳光照亮,我猛然回神,意识到肺部仅存的氧气将要消耗殆尽。
冰冷的水温让我格外的清醒,我灵活的翻身,游向头顶的光芒。
破出水面,空气流动,水滴滑落,各种声音一股脑的钻入脑海,带来钝痛,我大口呼吸着空气,慢慢爬上岸边。
感谢菲米尼教我潜水。
头顶的光芒又被遮住了,提纳里的喊声从裂缝外传来:“塞拉!你怎么样!还好吗!”
“咳咳…”嗓子发痒,我忍不住咳嗽几下,尽力放大声音回应他,“我还好!不用担心!水很深,我没有受伤!”
又有几块碎石落入水中,激起阵阵涟漪。
他嘟囔着什么,再次开口:“裂缝太小了!我进不去!我去找其他的路,待在原地等我!保护好自己!”
直到我回应以后,上面安静下来。
提纳里离开了。
我环顾四周,找到一块半人高的石头,在旁边清理出一片草地,再将披风解下来拧干,一半垫在草地上,一半裹在身上。
我靠在石头旁,只觉得这地下空间突然安静到死寂。
好冷。
潮湿的衣服汲取着体温,我控制不住地缩紧身体,凑成一团。头发湿漉漉的黏在皮肤上,背后的伤口持续不断的发痛,身体因为冷热的交融而颤抖。
好痛,好难受。
至少要坚持到提纳里来到。
大脑昏昏沉沉,我从手边找到一块碎石,摸出刻刀随意雕刻,转移注意力。
刀锋划过石面的韵律在脑海中交汇编织,我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将精神都集中在手中逐渐成型的花朵上。
与如今的须弥蔷薇不同,我所雕刻的花朵花瓣末端打着卷,多出一小圈细小的花瓣,层层叠叠的堆在花蕊周围,我回忆着「古须弥蔷薇」的样子,耐心的刻画细节。
专注于心爱的事使我的大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以至于没有发现不知何时出现的另一个存在。
暖橙色突兀出现在视线范围内,我的瞳孔失焦一瞬,才聚焦在草绿色“枝条”捧着的果子,顺着线条上移视线,在看到的一瞬,我笃定,我遇到了来自森林的「小精灵」。
小小的,圆圆的,像植物一样,被周围的草元素所眷顾,带着无限生机的森林的子民,迈着灵巧的步伐,凑到我面前,将手中的果实向前递送。
“给那菈的,像太阳一样温暖的果子。”
见我接过果实,捧在手心,兰那罗头顶的四片花瓣打着圈,他自身也旋转一圈,看起来心情很好。
“那菈给兰库玛梨花朵,兰库玛梨要帮助那菈,兰库玛梨希望那菈,像花朵一样,长出花蕊,像树木一样,结出果实。”兰那罗双手由内而外的向上挥舞着,似乎是在表现植物的生长,随着话语结束,他头顶的花瓣变成蔫哒哒的样子下垂,“而不是,枯萎,腐坏。”
“谢谢你…兰库玛梨,”我犹豫着将果子放进嘴里,清甜的汁水溢满口腔,带着些许酒精的味道刺激着味蕾,顺着食道,胃部感受到轻微的灼烧,确实缓解了我的寒冷。
兰库玛梨跳起来转圈圈,兴奋的挥舞着双手,好像跳起了不知名的舞蹈。
他想我伸出一只手:“那菈知道了兰库玛梨的名字,也要将自己的名字说出来。”
我被他的情绪感染,心情好起来,也伸出手,用指尖搭在他的手上:“你好,兰库玛梨,我叫塞拉。”
“那菈塞拉,兰库玛梨要记住,那菈塞拉,像河流,带着月亮和星星,向太阳流淌,兰库玛梨喜欢河流,喜欢太阳。”兰库玛梨毫不掩饰自己的喜爱,头上的花瓣转得像个螺旋桨,“兰库玛梨想成为那菈塞拉的朋友,让森林见证。”
“我也想成为兰库玛梨的朋友,”我双手抱膝,感觉十分新奇和兴奋,“谢谢你愿意见我。”
“那菈塞拉是好那菈,森林记得每一次相遇。”
我对他的话感到意外,毕竟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并没有相见过,我也只是回过三次木屋。
兰库玛梨交替着抬起双手:“我们遇见了很多次,那菈塞拉帮助过兰库玛梨很多次,”他不再飞起,而是落到地上,看起来十分沮丧,“兰库玛梨躲起来,那菈塞拉才没有发现。”
我没忍住摸摸他的脑袋,手感很像光滑的植物表面。
“但是现在我们成为朋友了,是因为兰库玛梨的勇敢,所以我们的相见都是兰库玛梨的功劳。”
兰库玛梨没有回话,但他的快乐从不断舞蹈的动作中体现,他蹭蹭我的手心,复而用两只手拉住我的手指轻轻摆动。
我顺着他的力度摆动,下巴放在膝盖上,水面闪烁着从头顶裂缝中撒下的阳光,照亮这一方天地。
我联想到香醉坡的木屋,试探着发出建议:“兰库玛梨,过几天我去给你修房子吧,把天花板上的洞补好。”
兰库玛梨停下舞动,似乎在思考我的建议,他比划着头顶:“大洞,太阳会进来,月亮会进来,星星会进来,兰库玛梨喜欢,但是雨水也会进来,变成小小的河流,闯进兰库玛梨的家,冲散兰库玛梨的宝物。”
“那就加上一扇窗户,”我没忍住摸摸他头顶的花瓣,柔软又富有弹性,“这样既可以看到天空,也不会漏雨,怎么样?”
“谢谢那菈塞拉,那菈塞拉是好那菈,兰库玛梨要记住,”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朵浅粉色的花,小心翼翼地送到我手里:“送给那菈的花,那菈塞拉不要忘记兰库玛梨。”
“好,我会记住兰库玛梨,我们是朋友啊。”我同样小心翼翼地接过,将花朵收好,再次摸摸他的头。
“就算,忘记了,没关系,”兰库玛梨跳起来,顺势浮在空中,“森林会记住一切。”
我笑吟吟的看着他,将他的样子刻进记忆中。
可爱的家伙总是会被偏爱,我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干的差不多了,张开双手,发出邀请:“我可以抱抱你吗,兰库玛梨。”
“兰库玛梨记得,兰罗摩说,拥抱就是喜欢,像阳光拥抱绿叶,湖水拥抱礁石。”
他轻飘飘的飞进我怀里,小小的胳膊拥着我,带来阵阵清凉的痒,令人安心的浓郁草元素覆盖我的皮肤,仿佛融入我的身体。
我回抱住,用下巴轻蹭他的头顶,杂乱的思绪渐渐平息。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受到怀中无法忽视的颤抖。
“兰库玛梨?”
他抱着我的胳膊发抖,看起来很害怕,我安抚着抚摸他的花瓣。
“「巴螺迦修那」,很远,但是,在变近,”他焦急的转圈,蠢蠢欲动想要逃跑。
「巴螺迦修那」…提纳里。
我仔细倾听,却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
我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在焦躁不安的兰那罗身上:“兰库玛梨要回家了吗,那我们之后再见。”
“兰库玛梨,要回家,兰库玛梨记得,「巴螺迦修那」会帮助那菈塞拉,所以,放心,等到那菈塞拉变好,相信,我们会再次相遇。”
只不过眨眼的一瞬间,早已失去了兰库玛梨的踪影。
还真是擅长逃跑的小家伙。
这块空间连接着三条路,我抬首望向兰库玛梨之前频繁注意的右前方,提纳里或许会从那里来到。
我随手拿起之前雕的石刻,总感觉它比之前要重些,再次把它随手放在身侧,我盯着眼前的水面发呆。
疲惫和困倦逐渐生长蔓延。
脚步声从无到有,越来越近,不凌乱,但是带着不可忽视的急切。
我想靠近洞口,却在刚刚撑起半个身子的时候全身一软,摔回草地,没忍住轻呼一声。
脚步声突然停顿,随即不断变快,也许是在奔跑着。
我撑着大石头,缓缓坐上另一块低矮的石头,发现是双腿酸软的感觉使我无力。
是因为久坐吗?
我参考在健康之家看到的复健训练,缓慢活动双腿,此时提纳里正好从洞中跑出,环顾一圈就锁定了我的位置。
我朝他挥手:“提纳里!”
“塞拉,你怎么样?”他跳过蜿蜒的水流,停在我面前,深呼吸平缓急促的呼吸。
我冲他摇摇头:“没什么问题,就是坐的太久腿麻了。”
对此,我不好意思的挠挠脸颊。
他不放心的看着我,又观察附近的环境,紧皱着眉头,把手伸向我:“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方,伤口也不能耽搁,我们先回去。”
我应下,抓住他递过来的手,借力起身,刚刚站稳,却不料腿部和脚步又是一阵酸麻,失去平衡向一侧倒去。
我条件反射闭上眼,只听到提纳里呼吸一滞,有衣料摩擦的声音,一只手臂阻止了我继续倾倒的趋势。
他的力气很大,单手就把我揽起,搀扶着我。
我睁开双眼,他左手捏住我的上臂,半环着我,突然拉进的距离,使得我轻易就能看到那双眼眸中映照着的世界。
他拧着眉毛耸耸鼻尖。
“…酒精?”
他的视线在我脸上绕了一圈,抬起右手好像是想贴上我的额头,但在碰到前注意到自己的手上还带着手套。
没有空余的手去摘下手套,提纳里稍一思索,索性凑过来,用额头抵上我的额头。
我猛然瞪大双眼,放轻呼吸,脸上的灼热放大数倍。
提纳里的眼眸半阖,并没有直视我,我的注意力全被他长长的睫毛吸引。
“发烧了…”他呢喃着,他说话带来的气息与我的呼吸交融。
他站直身子,我们回到正常的距离。
我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有些惊讶自己没有意识到发烧。
他将我放回到石头上,背对着我蹲下,示意我:“上来,我背你回去。”
听到他的话,我有些慌张。
“啊?这也太麻烦你了,我可以自己走的,没有什么大问题,头也不晕,只是腿麻而已,马上就能缓解…”
“塞拉,”他回头打断我,表现出不同于往日里的强势,“不要逞强。”
我看着他的侧脸,沉默一会,还是妥协了。
提纳里身材不能说是很强壮,但比起我更为宽阔的脊背和手臂能够轻松的拖住我,走在路上十分的平稳,一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步伐带来身体摆动的固定频率像摇篮一般使我昏昏欲睡。
我的手没有环住他的脖子,只是交叠在他的胸口。
我想我应该说说话。
“提纳里,我有保护好你放在我这里的样本。”
“嗯,”我能感受到他胸腔上的振动,“谢谢你,不过你可以再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样本还可以再取,我希望你更重视自己。”
我无意识的缩紧手指。
“提纳里,我见到兰那罗了,它叫兰库玛梨,特别可爱。”
“嗯,看来我不在的时候,你交到了新的朋友,回去以后给我讲讲怎么样?我很好奇他们的模样。”
“好,我还可以雕一个小雕像送给你,”我勾起唇角,“他送了我一朵花,我从来没见过的花,还说不想忘记我,我想把花装饰到我的衣服上,但是怕保护不好花朵。”
“嗯,来自兰那罗的友谊的象征,看来你们很喜欢彼此,关于保存的问题,你尽管放心就好了,我来想办法。”
林间的轻风拂过,他整齐的黑发被扬起,勾着我的鬓发,交缠,分开,若即若离。
我感到无比的困倦,身体渐渐放松,头靠在他的背上,他凉凉的体温透过衣服,驱散一丝我脸颊的炙热。
“提纳里,我好困…”
“嗯,睡吧,塞拉,我会保护好你。”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我几乎听不清。
意识陷入黑暗前,最后抓住的,是他溢出喉咙的轻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