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察
这几日冀州内广为流传，说要来一位新监察。
这位监察来头不小，他出自淮都世代清流世家路家。冀州守将宋祈的嫡妻与路家现任家主还是一母同胞。
他本人的履历也很出彩。十五岁便进士及第，十八岁时琴棋书画骑射乐样样精通，至少在淮都同辈人中，找不到敌手。他为人更是如清风朗月，十几岁进入官场，就连那几个老油条都挑不出他的错处来。
只不过，也许是老天也看不得有人如此完美，还是让他拥有了一个缺陷：他是个瞎子，走到哪儿都要蒙着一条白布。
他如今正是甚得圣宠的时候，却被派来冀州做监察，府衙里的人都如临大敌，因为他们猜不出皇帝想要做什么。
宋惊落在茶馆里听着这些议论，觉得前世自己可能脑子被驴踢了。
这样耀眼的一个人，她是怎么做到没有注意过他，以至于他毫无预兆地就让她陷入绝境。
不过，这正说明了他的高明之处。
他在众人眼中是知书识礼的端方君子，谁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在皇帝驾崩以后，趁乱发动逼宫，挟天子以令诸侯。
记得当时有几位朝臣还以为他是克己复礼的文人榜样，提前写了整整两页纸的长篇大论，想在朝堂上对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可一句话还没能说完，他们就被路夕绝云淡风轻地抹了脖子。
宋惊落作为罪犯被押在一旁，看着他面上仍然带着无可挑剔的笑容，安静地低头擦着手上的血。
似乎察觉到什么，路夕绝缓缓抬起头，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宋惊落明明看不到他的眼睛，却在他看过来时，浑身都战栗不已。仿佛下一刻，他手中的剑就会横在她脖子上，不会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
她突然又想起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前世他掌权以后，宋惊落不甘心就这样输了，她脑子一抽，竟然去向他自荐枕席。
“啪——”她手中的茶杯被猛地摔在桌上，摇晃了两下，最终还是掉在了地上。
那时宋惊落已经被关在了地牢里，手脚都被铁链锁着，每日都要受重刑。
她难以承受，就去求狱卒：“求求你，你帮我禀报一声，我想见路大人。”
没过多久，路夕绝竟然真的来了。
她趴在地上，他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听说，你想见我。”
宋惊落抓住他的裙角，她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说：“路大人，我不相信……你不想要我……”
路夕绝惊讶地一挑眉，蹲下身，用一根手指抬起她的脸：“我听殿下说，你最讨厌以色事人。”
宋惊落苦涩地笑：“像我们这样的人，在北境学的就是以色事人。不过我之前运气好，遇到的都是好人。如果遇到像您这样的人，就要乖乖认命。”
“条件是什么？”路夕绝问。
“把本就不属于大人的东西，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自从她细作的身份暴露，她就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做了错事，终有一日会受到惩罚，不过时间早晚而已。
路夕绝忽然掐住她的脖子，凉凉地笑了：“我还以为，你会求我放了你，或是饶你一命。把你下狱的是殿下，我没有逼他一丝一毫。如今你却为了他来求我，不觉得可笑么？”
“况且，你真的以为，这世上所有男人，都是你的裙下之臣？”
他在她耳边轻轻呵着气：“许见微能为了他自己，舍弃你几分，你且等着看。”
说完，他松开她，站起了身。
宋惊落在乞丐堆里摸爬滚打三年，可以为了讨一口饭下跪磕头，也遇到过难缠的街头恶霸，他们不仅不屑施舍，还要恶趣味地打上她一顿，然后看着她鼻青脸肿的样子哈哈大笑。
后来阴差阳错被人掳去北境，进了燎原堂，一百个人当中，也只能活一个。
乱葬岗她躺过，乞丐堆她睡过，尸体堆她也爬过，可她却觉得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加狼狈。
宋惊落盯着他的背影，不甘地说：“是，我为了自保，不惜自甘堕落。可你路夕绝一辈子养尊处优，是天之骄子，有什么资格跟我一起在泥潭里滚？”
她压抑许久的情绪被抽出来，怒吼道：“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
她故意说这样一番话，就是知道路夕绝内里阴暗疯批，想激他杀她。
可他还是没有拿起剑，嘴里不断重复着：“天之骄子，养尊处优……”
他突然大笑起来，平生第一次失了态。
如今只是想起他，宋惊落就出了一身冷汗。
过几日他上任冀州，她如果还想扳倒赵家，就少不了要跟他打交道。
想到这，宋惊落烦躁极了，茶也不喝了，改喝起了酒。
**
七日后，路夕绝上任冀州。冀州刺史邓岚在府中设宴，并且在各大勋贵人家广下请帖，说是要一起好好迎接这位新监察。
宋惊落也收到了帖子。
“阿姐，你不是从不去这种宴会的吗？”宋岸的伤还没养好，还躺在床上对她撒娇。
宋惊落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给他喂药：“我有一桩合作，要与这位新监察好好谈谈。”
“那我也要去。”宋岸也听说了路夕绝的“事迹”，所以对他没什么好感。
“赵立斌安排人找你麻烦，你醒了这么久，怎么没见你有什么反应？”宋惊落问他。
“他找我麻烦就找了，我为了父亲，也不想跟他一般见识。毕竟冀州守军的军粮还要靠他们赵家来出，就像阿姐说的，不能把人得罪死了。”
“而且这几天阿姐这样照顾我，我倒觉得挨打也不是什么坏事。”他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
“但是他赵立斌如果再敢找阿姐的麻烦，我就是掀翻了赵家，也要他付出代价。”
宋惊落笑着摸他的头：“可是子澜，我也一样。”
这几年，赵家在粮草和军饷上处处牵制，以至于宋祈在府衙不得不多方掣肘。现在还想用这件事逼她就范，这倒也罢了，赵立斌公然欺辱宋岸，已经触碰到了她的底线。
而且，他们赵家的财富，宋惊落也想要分一杯羹。
天下哪里有不透风的墙，若是有朝一日她的身份暴露，等着她的，只有死路一条，谁都护不了她。
在这之前，她必须有自保的能力。而不管她要做什么，都需要一大笔钱。
宋岸一怔：“阿姐，你打算怎么做？”
“我啊，刚巧知道他们赵家的一桩秘密。”宋惊落自信地笑。
可以说，路夕绝和许见微也都是冲着赵家来的。
“阿姐，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永远支持你。我们说好的，要叫这世上的人，都不敢欺辱我们。”
他眼神微恸，随即张开双臂，埋进了宋惊落的怀里。
***
很快，就到了宴会的日子。
宋惊落坐在梳妆台前，第一次为如何打扮自己犯了头疼。
碧桐在一旁劝道：“姑娘难道参加这种宴会，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才好呢。听说这次姑娘要去，整个冀州的贵公子都抢着要去呢。姑娘到了年龄，也该好好物色物色。”
“阿姐不需要物色，他们配不上。”宋岸突然闯进来。
碧桐见了他，讨好一般地附和道：“是。我看整个冀州的二郎都比不过少爷。须得像少爷这般，才配得上姑娘呢。”
宋岸听了，眼角眉梢都是自己都没察觉的、压不住的笑意。
可宋惊落却沉了脸：“碧桐，你自小就跟着我，我以为你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如果我再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话，我也不用你继续跟着了。”
她一向待下人都是极好的，碧桐跟了她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她发火，忙吓得跪下来：“碧桐明白了。”
这次的确是她松散太久，懈怠了。
说是她的话被有心人传出去，还指不定要怎么编排他们姐弟俩呢。
“碧桐姐姐，你先回去吧。我来替阿姐梳妆。”宋岸说。
他拿起桌上的梳子，动作小心地替她梳着头发。
“阿姐，痛的话，记得告诉我。”他的动作很轻柔，像在呵护稀世珍宝。
宋惊落有些不自在，便动了一下。这一动倒好，宋岸手中的梳子没有及时跟过来，扯得她头皮生疼。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抓自己的头发，却不小心抓住了宋岸的手。
像少年的心，滚烫，又热烈。
宋惊落像是被烫到一般，连忙收回手，站起身来。
宋岸也呆滞地将梳子放下，然后转头跑出了屋子。他不知跑了多久，直到一口气跑到西山，才后知后觉地停下来。
他傻愣愣地站着，弯下腰，盯着自己的手，大口大口喘着气，鼻间似乎还萦绕着少女身上独有的梨花香。
他的心剧烈地跳着，几乎要跳出胸腔。不知是因为跑得太快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宋惊落等了他一会儿，没等到他回来，就独自一人去赴宴了。
冀州没有淮都那般讲究，可以男女同席，但还是一左一右分开的。
宋惊落一入席，便引发了一阵骚动。另一侧的公子哥们都或多或少地有点反应，只有路夕绝纹丝不动。
宋惊落的视线一直定格在他身上。
开宴以后，他们都会端着酒杯来回走动。
宋惊落在那坐着，不知喝了多少杯他们敬过来的酒。
之前宋惊落不参加宴会时，其他的贵女也没有过这样的风头。她们面上尽量云淡风轻，但眼神还是不自觉往她这里看，既羡慕又妒忌。
宋惊落席前排了长队，后面的人不停地想往前面挤，一时间就乱了套。
她就静静地看着他们闹，直到一道温润的声音响起：“宋二小姐。”
“久闻大名。”
听到这声音，那些公子哥儿突然反应过来，他们今天主要是来迎接这位新监察的。
他们这样，有些太过了。于是他们纷纷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席位上。
宋惊落看见路夕绝，就想起前世地牢里的日子，身体开始止不住的发抖。
她活了两辈子，自认没什么害怕的东西。
可她现在不得不承认，她有点怕路夕绝。
可她必须跟他合作。
宋惊落强作镇定，笑道：“哪里比得过路公子的威名。”
“麻烦替我问姑母安好，改日得空必定到府参拜。”
什么？他还要来她府上？
还没等她答话，路夕绝继续温和地说：“这样算来，落表妹合该叫我一声表哥才是。”
宋惊落：“……”
她几乎哽住，但碍于这里人多，还是唤了一声：“是，路表哥。”
叫出了第一声，她反倒坦然了：“宴会结束后，添香楼，希望能跟表哥叙叙旧。”
路夕绝唇角微勾，不留情面地说：“落表妹从刚才进门，便一直盯着我看，像是专门冲我而来。只是不知，你我有何旧可叙？”
宋惊落一愣，她不曾想路夕绝的观察力如此敏锐。她看着他眼上蒙着的布条，明明……他什么都看不到。
但想想又觉得正常，双眼不能视物，却仍然擅骑射，说明其他地方，必定比常人敏锐。
她讪笑：“叙不了旧，叙一下新也可。”
路夕绝没再说什么，对着她举了举杯，转身回了自己的位置。
****
宴会结束后，宋惊落在添香楼订了一间雅座，一边喝茶，一边等路夕绝。
她刚坐下没多久，路夕绝就来了。
宋惊落注视着他走进来时的身影，忽然觉得他与前世有些不同。
前世他的腿脚好像稍微有点跛，可现在却是完好的。
他忽然开了口，打乱了宋惊落的思路：“听闻宋二姑娘艳绝无双，只是可惜……路某无缘一见。”
“我竟不知，路大人也会说这些奉承话。”
路夕绝在她对面坐下，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桌面，隔着一条白布都能感觉到他眼神的凌厉。
“落表妹很了解我？”
他的声音很有磁性，恍若清泉溪流，沁人心脾。
可他这句话，这个人，却让宋惊落觉得胆寒。
路夕绝实在太过敏锐！
与他这种人打交道，须得万般小心。
不与他打交道，也要万般小心。
见她不答，路夕绝问道：“表妹找我来，不光是为了叙旧吧。”
“路大人这次来冀州，是带着任务来的吧。如果我说，可以帮路大人完成这个任务呢。”
路夕绝敲击桌面的手指一停。
“宋将军手眼通天，已经将眼线伸到皇上身边了么。”
宋惊落淡淡一笑：“我父亲没那个能力，也没那个心。不过冀州有人要悖逆朝廷，做亏心事，哪有不留痕迹的。若真的只是寻常监察，派路大人来，属实是大材小用了。”
“这么说，表妹也想分一杯羹？不怕拉宋将军下水？”
“路大人没听说么，已经有有心人在冀州传出消息，说我与那位流落民间的皇子订了婚约。宋家就算不想下水，也不得不下水了。”
路夕绝似笑非笑：“拿一段连当事人都未必记得的约定，作为自己的筹码。背后传言之人，果真是好手段。”
宋惊落继续道：“不过这样也好。以宋家的兵权地位，就算极力远离党争，也远离不了炮火。毕竟这个位置只要不是自己人做，终究还是有隐患，不是么？”
前世宋祈出征北境，援兵久久未至，虽是黎昭的手段，但这里面若没有自己人推波助澜，事情不会如此顺利。
“话虽如此。皇子既然流落民间，就是无权无势。这么早就下注，前期的狂风骤雨，宋家可承受得住？”
宋惊落狡黠一笑：“这桩婚事能不能成，还不一定呢。先不说袁启是否还认这个约定，就说拿不下宋家的那些人就甘愿拱手让人吗？”
路夕绝提醒道：“直呼天子名讳，是大罪。”
宋惊落沉吟了一番，说道：“他是个好皇帝。”
虽然从她的立场来看，袁启是个反贼。从许见微的立场看，他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可他在位这几年，制衡世家，勤政爱民，凡事亲力亲为，因为他知晓民生疾苦。故而这十年来，百姓安居乐业，不再怨声载道，饿殍遍野。
也许，这就是当年宋琢和宋祈选择他的理由。
“条件是什么？”路夕绝问。
宋惊落浑身一颤，她又想起前世地牢里，那句一模一样的话。
此刻盯着他的脸，她无端生出几分窘迫来。
因为她一直沉默，路夕绝就又问了一次：“你帮我，想从中得到什么？”
“十万两黄金，进我的私帐。”
路夕绝沉默半晌，才悠悠叹道：“宋姑娘的口气，可真是不小啊。”
宋惊落知道，即便要得再多一点，路夕绝也会同意。
因为前世路夕绝虽然也办成了这件事，却还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就算是皇帝身边的人，想要打倒地头蛇，也没那么容易。
除非，有另一个地头蛇愿意帮他。
***
走出添香楼，宋惊落脑中紧绷的弦突然松了下来，以至于走路漂浮，双腿发软。
外面突然下起了小雨，她走在大街上，竟没注意到路上有商贩收摊时掉落下来的东西。
宋惊落被绊了一下，脚下一滑，眼看着就要倒在地上。
这时，她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扶住她的腰，将她扶稳后，就很快放开。
一把纸伞撑在她头顶。
随后，一道无辜的男声响起：“宋姑娘，小心。”
不远处的一架马车里，车帘掀开，露出一张少年的脸。
原本阳光灿烂的表情在一瞬间化为乌有，变得阴沉低落。
宋岸猛地把帘子放下来，沉着脸对宁卓道：“回府！”
宁卓打量了他两眼，小心地说道：“是，少爷。”
“我只觉得，应该小心你才是。”宋惊落后退两步，离许见微远了些。
“你说是吗？三殿下。”
许见微执意要随母姓，把袁启气得病了好几日，然后想出一个回击的好办法：直接让江东范氏的儿子当大皇子。
许见微的母亲死后，袁启就为了获得世家的支持，娶了范氏和江氏的女儿。她们后来各生了一个儿子，就是如今的大皇子和二皇子。
他登基之后，立范氏为皇后，江氏为贵妃。
所以这一句“三殿下”，是在往许见微心上戳刀子。
这句话，她本打算找到他那日就说的。
只不过他当时看起来太过可怜，她没忍心。
许见微扯了扯嘴角：“在下不过是个修房子的，不是姑娘口中的三殿下。”
“如果我可以解姑娘所困，姑娘不妨，尽情地利用我。”
他指的是谈婚论嫁一事。
“你虽解了我的困局，可也让我身陷囹圄。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宋惊落怒目瞪他。
“就凭姑娘，看我的眼神。”
他说着凑近她，小声说道：“姑娘已经到了年龄，宋小将军也拦不住吧。”
宋惊落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他，就像心中的窗户纸被人陡然戳破。
雨又下大了些，雨声淅淅沥沥的，她忽然什么都听不清了，耳中一直回荡着许见微说的话。
“疯子。”她咬着牙扔下两个字，就转身而去。
许见微快步跟上来，把纸伞塞到她手里，才抬脚步入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