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她拖开沙发，坐下。
四目相对。
这是温也第一次，在真实的世界里，看到他分明立体的、没有滤镜，没有口罩的一张脸。
英俊，白皙，眉眼如墨而线条凌厉。
的确是短视频里的人，也的确是她在奶茶店门口偶然撞到的人，一样的矜冷的眼睛，一样挺直的鼻梁，一样削薄的嘴唇，就连穿衣风格都是一样的！无非是棱角模糊了点，脸被遮住了点，可能除了自己，不会有任何人发觉得了这其中的天差万别……
温也渐渐呆怔，浑身血液都在这刻冷却凝固。
她手一松，掌心握着的手机啪地掉到桌面上，发出巨响，可她动也没动，就这样死死盯着对面人那张熟悉的、具象的，并与记忆深处，一个尘封许久的名字慢慢重合的脸。
竟然……是他么？
所以才会有挥之不去的熟悉感。
温也终于动了，淡淡勾勒眼线的两汪眼睛在镜框下一眨一眨，像有光跳跃。接着，她动作僵硬地摘掉口罩，攥进手心里，随后闭眼深呼吸，再睁开时，淡粉唇角礼貌扯出了个生疏的笑：“天王盖地虎，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你像我一故人，方便告知你叫什么吗？”
耳边柔和的钢琴旋律似乎是被两人间的低气压冻住了两秒，突兀继续，随之而来的是男生发出的一个低沉短促的音节，那是个生动而轻蔑的笑。
“靳司澍。”
他坦荡盯着女孩那双不想相信却不得不信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回答道。
靳司澍，靳司澍啊……
温也终于死心。
太多一闪而过的旧时画面冲破光年掩埋的黑匣子，将海马体挤成一只经年卡顿的老式录像机，待播太多，设备太堵，装存记忆的录像带就这般断断续续，零零碎碎，如上世纪的黑白电影在虚空的幻境里滚动播放——
“喂，新搬来的小豆包，你长得真好看。做我小弟吧，以后跟着我混，保证没人再欺负你！”
“……不用。”
“不用？那以后有你哭得！告我你叫啥？”
“……靳司澍。”
“哪个shu？参天大树么？”
“……三点水的澍。及时雨。”
“哦哦，靳思雨啊！”
……
“哎，靳小弟，你家电视能看吧？我家的被我爸捣鼓坏了……我放学后能去你家看嘛？”
“……看什么？”
“《火影忍者》啊！鸣人和佐助要在终末之谷决战了，你不知道？”
“……你来吧。”
“你喜欢小樱还是雏田？”
“都不喜欢……为什么要喜欢？”
……
“呦，好学生，大周末的打了两个下午的篮球了还不累？作业写完了么？”
“恩。”
“恩什么恩！承认吧，你是不是故意的？平时装作不学习让别人放松警惕，然后晚上挑灯偷偷学？”
“……没有。”
“那，那你这次怎么又比我多五分！”
“我没睡着……也没在卷面上流口水。”
……
“哈哈哈小菜鸡，这次终于让我赢了吧？不过年级第十哎，你怎么考得？是不是光顾着和你们班张明蕊谈恋爱了？看我告不告诉阿姨，让她……”
“你明天走么？”
“对……不，不是你你你抱我干什么……”
“等你回来，我有话跟你说。”
“你你，你有什么话现在说呗……”
“我……算了，等你回来吧。”
……
“妈！完蛋了！莫阿姨家被抢劫了，她家客厅里什么东西都没了！”
“瞎说什么呢！”
“真的呀！不信你跟我……”
“不用去看。忘跟你说了，你去你外婆家没两星期，你莫阿姨和司澍就搬走了！乖乖，来了好几辆豪车大卡车，好大的阵势噢！”
……
回忆戛然而止。
应该是几年了呢？六年，快七年了，原来和他已经这么久没见了。
温也蓦然惊醒。她深深吸气，迎面对上男生长开许多、凌厉许多、更加冷痞的俊脸，赫然笑了，眉眼弯弯如同皎月，若是谁此时迎面走过，必然会心弦一颤浑身发软。
因为她笑起来实在好看，尤其今天还化了很适合她什么妆。
粗俗点形容，就是漂亮的让人一秒变ing……
靳司澍第一眼就发现了。很难抉择自己该作出什么反应，是欣慰她对于和自己见面十分上心，还是郁闷她对一个“素未平生”的男色如此上心，但无论哪一种主动权都不在自己这里。
就像她发出的这个笑，清纯可人惹人怜，大概只有时时关注她情绪的自己，才能发觉女孩笑容下隐隐压抑的咬牙切齿。
“你……长高了。”
说完抓起手机、口罩就要跑。
靳司澍算是早有防备。可当女孩真没出息地这样做了后，他还是眉骨一跳，迅速起身将她拉住，都不用费任何力气的——
褪去稚气婴儿肥的温也，除了脸上还有点软肉，其余已然轻盈得就剩把骨头了。
这是两人成年后第二次挨得这么近。
奶茶店那回，他还是个“陌生人”，温也馋他那双眼睛，理直气壮地像个“登徒浪子”。
可此时此刻，他是靳司澍，是他先动手抓逃犯般攥住了自己的手腕。
两人一高一矮，相视站在蓝紫藤琉璃灯投射下来的橘色光影里，彼此乱了呼吸，除此之外万籁俱寂。
温也也是此时才真正度量到他长高了。记得五年级之前，自己一直都比他“强壮”，可后来他就开始疯狂窜个子长身体，到初一时就俨然比她高上半个头了，而如今……
也就到他下巴一点点的距离！她偷瞄后习惯性地唾弃他：使劲长，谁能有你会长，京城巨人三阿哥都是你的手下败将！
头顶乍然寒气逼人。温也这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回神定睛再看，靳司澍那张本就黑着的脸已然生无可恋。她忙缩手，一下不放，两下还不放，三下他反而攥得更紧了。
“你，你要干什么？”温也咬唇，磕磕巴巴问。
靳司澍闻言笑了，慢条斯理的，“我还想问你要干什么呢？你跑什么？”
温也愈发难开口，“我……我回校。”
“回、校？”
靳司澍缓缓眯起眼睛，“这就完了？”
“完了。”她破罐破摔。
调戏的网络男大竟是多年未见的竹马死对头……温也想，自己的确完了。
果然，靳司澍并没有打算放过她：“不对吧。”他松开她的手，笃定她逃不掉似的气定神闲，接着唇角微扬，露出痞痞的笑，“我记得你评论里可不是这么说的。”
“……”温也觉得两人要干仗。
但她现在是个理智的人，纵观如今两人的体型差和力量悬殊，自己就算狂吃菠菜也不是他对手。
于是，她清清嗓子，在认怂与认错之间选择了认命：“第一，我是评论了，但我没认出来那是你，所以我有权欣赏他人美色。你想追究谁让你丢人，那你得去找点赞的人，我也是网络乐子的受害者。”
“第二，靳司澍，你不知道我ID，但你还是来见我了，要知道以前你跟女生连话都不讲的，现在却能随意跟网友面基，变化不是一般大！所以，你同样不能跟我装清高。”
“第三，我评论里无论说了什么都是对那个四号说的，断不会强加于你，你大可放一百二十个心！这点我比你要守信用！等回去我们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问起都说没见过不认识对方，行了吧，再见！”
一手先发制人，凭经验将他可能拿捏自己的把柄否得彻彻底底，温也顿时心情大好，转身就要逃跑。
然而还是没走成，靳司澍再次将她提溜回来，墨眸浓稠，盯着她嗤笑，“好样的……你倒是清清白白，想就这样把我打发了？”
温也心虚，强撑着瞪了瞪他，过往遇他就不服气总想挑衅的“欠话儿”不假思索地从粉唇溜出来，“那你还想怎样？吃了我啊？”
“……”靳司澍眉骨一跳，瞳孔骤缩，同时喉结不受控地滚了滚。他倏地松开她的手，同时瞥开视线，不去看她含水无辜眼睛，和那两片亮晶晶涂着玻璃唇釉的、饱满莹润的嘴唇。
始作俑者后知后觉红了脸。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令人想入非非的话，温也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这下，彻底洗不白了。
她支着两条白生生的腿踉跄一退，同时陷入深深惊恐：她苦心经营了两年初中、三年高中，外加一年半大学的“清心寡欲一路硕博”人设，竟在重遇靳司澍的短短几天地内轰然坍塌——天选死对头，不是没有道理的。
终于，靳司澍出声打破两人之间诡异死寂的氛围：“温也。”
他叫了她的名字。今晚第一次，不，应该说是很多年后的第一次。
温也抬眸，慌乱视线再次闯入他深沉静默的注视里。不知怎么的，她平静下来，意识沉进一片澄净的蓝天碧海，霎那万念皆空。
“我不想怎样。”他说。
“回去坐好，再站下去该招人围观了。”
温也听不到别的声音，却能听到他的。清清冷冷掷地有声，不似年少清亮，反沉着成年男性独有的磁性质感。
这个已然长成男人的靳司澍，时隔多年叫出了她的名字，陌生而温暖的熟悉感。
也就在这一刻，坠入思绪汪洋的温也，抓住了一块名为“心安”的浮板，她没有犹豫地跳上去……
现实映射的，就是她点点头，攥着手机老老实实地回到沙发上坐下来。
他真的是长大了的靳司澍。
而长大了的靳司澍竟然还记得她。
不算输。
她垂眸揪着裙摆，默默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