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狐传
宣元四年腊月初九,大雪落得京师一地素白,少有行人,赶着收摊的小商贩神色匆匆,临街的绘春茶馆却热闹非凡,时不时响起阵阵喝彩声。
茶馆二楼雅间,上好的碧螺春冒着热气儿。
春儿斟好茶,见自家主子倚着栏杆,看得专注,半点眼神儿都没给她,大着胆子也凑上去看那说书先生。
“王员外喜出望外,见那女子背对着她,香肩半露,直直扑上去……”
人群顿时发出一阵哄笑。
那说书先生讲的是溪南子所著的《异狐转》,那溪南子的书,虽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话本子,却因为情节波折又大胆,一本《风月恩仇录》令他蜚声京师,半年后的《异狐转》更是火遍了半个中原。
此刻全场轰然,那少年也露出点儿笑模样,露出一对儿调皮的小虎牙,支颐瞧着底下。
那少年生得俊俏,唇红齿白,长睫卷翘,一双灵动的猫儿眼,只是那双眼睛乌沉沉的,半点笑意也无。
哪里是什么少年?分明是哪家偷跑出来玩儿的姑娘。
“却见那娇艳美人儿一回身,竟是一张毛脸,双目透着碧色,纤纤玉手化为利爪,直直掏出王员外的心肝……”
人群又一阵哗然。
春儿惊得捂住嘴巴,瞪圆了眼珠,那美娇娘如何变成毛脸狐狸的?
那说书先生吊足了胃口,一拍惊堂木,摇头晃脑道:“那狐妖修得人身,为何违背天道,杀害官员,掏人心肝?……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众人纷纷叹息,却也无可奈何,毕竟溪南子的书,向来先在这绘春茶楼讲,再印成话本刊印售卖的,而坊间流传的,连那毛狐狸变成人还没说到。
若要听得最新的,只能来这绘春茶楼。
春儿扯了扯那少年碧色的袍襟,哀求道:“二姑娘......我的好姑娘,求您和春儿说说吧,若是听不着下面的故事,今儿晚上奴婢又睡不着了。”
少年调皮地吐舌,道:
“那可不成,《异狐转》的中部要下月才讲,好饭不怕晚。小爷我可是要靠着这话本子赚大钱的,可不能马虎了。”
春儿不信,耍赖道:
“二姑娘,我眼瞧着您昨儿写了一宿,还拓了两本,一本给老爹,另一本儿先给奴婢看一眼吧。”
少年嘻嘻一笑,拍了拍春儿的脑袋,摇头晃脑:
“你懂什么?另外一本儿可是要干大事儿用的。”
见人散得差不多,那少年鸟儿似的轻巧翻身下楼,拍上那说书人的肩膀,声音清脆:
“岳老爹,这个月的茶位费,你四我六,少一个字儿都不成,连着上个月买《风月恩仇》的十两银子,一共二十两八文。”
岳老爹正捋着胡子,优哉游哉地喝着茶,气得摔了茶盏,完全不见刚刚那副故弄玄虚的样子:
“岳筝啊岳筝,你掉钱眼儿里了不成?好容易攀上了徐家,不去做你的富家小姐,偏来要我一个贫苦说书人的钱!”
那少年叉腰道:
“徐家那三瓜俩枣的,还不若我一个月赚的多。我可是要将绘春茶楼开遍整个中原的,哪里像你这般没志气!如今我的书里,除了上月完结的《风月恩仇》,就属这本写狐狸的销路好,你若不肯老实给钱,那我卖给城东头儿那家新开的茶馆了。”
岳老爹听着,气得吹胡子瞪眼,要拿烟袋敲那少年的脑袋,却见那少年如一尾月白的小鱼儿,一扭身从他身边游过去,岳老爹再回头时,兜里的小半袋子碎银,就已经到了少年手中。
岳老爹刚想发作,却见那少年丢来一本册子,正是《异狐转》下月该讲到的部分。
他顿时喜笑颜开,摆摆手道:
“罢了罢了,忙你的去吧,谁让整个京师只有你有这个能耐呢?”
那少年颠了颠钱袋子,扮了个鬼脸,拍了拍还呆呆站着的小丫鬟春儿,嬉皮笑脸道:
“你在这茶楼喝会儿茶,我一会儿回来。”
春喜大惊,道:“二姑娘!您又要去哪儿?”
碧色的衫子一闪便没了影踪,春儿揪着帕子,一回头,却见岳老爹又啪嗒啪嗒抽起了旱烟,一双精明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
“妹儿,那臭丫头不在,你如实告诉我,徐家真的要将姑娘许给那残废将军?”
春喜不敢隐瞒。
岳筝原本不是徐家小姐,而那将军霍怀舟,原本也不是残废。
想到霍怀舟,春喜心中唏嘘。
泱泱中原,何人不知飞虎将军霍怀舟?
十四平西夷,十八定南蛮,如今才不过二十四,漠北大胜归来,重创金人,收复失城。
封狼居胥,年少成名。
鹏鹘羽,挽月弓,一箭射天山。
这样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曾经是京师多少姑娘的春闺梦里人?
就连她自个儿,看着那高头大马上,宛若神明的俊秀将军,也忍不住脸红心热。
徐家早年风光过,徐韦昌还尚了先帝的淑静公主,而淑静又和霍启之妻于氏成了手帕交,两人早早将肚子里的孩儿定了姻亲。
只是后来淑静公主身子不大好,不能走动,霍启又战死沙场,于氏也悲痛过度咳血而亡。
这段姻亲也就没人提起了。
霍怀舟屡立奇功,徐家却渐渐没落,因此霍怀舟刚班师回朝,徐韦昌就递上拜帖,议起两家婚事,有意将独女徐卉嫁过去。
谁料还没个回信儿,禁军就在霍家搜出霍怀舟和良王的信件。
良王结交大臣,意图谋反,狱中自尽。良王的侍从受不住酷刑,将霍怀青谋逆之事咬了出来。
霍怀舟得胜回朝不过半月,宅子门口刚挂上的灯笼还没来得及摘下,那栋不甚奢华的宅院主人,便进了大理寺诏狱。
骠骑将军霍怀舟,勾连良王意图谋反,虽人证物证俱在,但诏狱里的酷刑来来回回用了几轮,却始终是不肯招认。
昔日的铁骨铮铮、驰骋沙场的骠骑将军,被囚在狱里,不杀,不审,不判。
但明眼人都知道,已经在诏狱里受了刑,那位昔日挽弓射月的大将军,只怕彻底废了。
或许有一日,皇恩浩荡,大赦天下,他还能拖着残废的身子,了此残生。
或许有一日,乱葬岗中,又多了具草席卷着的尸体。
徐韦昌又想到那棘手的婚约,先前为着攀高枝儿,早早将霍徐两家婚约之事传得满城皆知,如今霍怀舟下了狱,削了官职,活死人一般囚着没动静儿,整个京师的人都在等着看徐家的笑话。
徐韦昌晚年得女,自然舍不得徐卉遭人非议。
正愁苦间,一位少女登门,见了徐韦昌就喊爹,容貌又和徐卉有几分相似。
一双猫儿眼,活泼又俏皮,进了徐府,这儿瞧瞧那摸摸,俨然一副没见过世面又贪财的小丫头样子。
淑静公主御夫极严,徐韦昌这几年不受重用,天天闷在家里长吁短叹,哪有什么私生女?
他当即就要给淑静解释,却见常年闭门不出的公主白着脸,取下手腕上的金镯子递了过去。
那少女不闪不避,大大方方接了,笑出两颗小虎牙来,甜甜地唤了声,娘亲。
那镯子徐卉腕上也带了一只。
徐韦昌当即明白了淑静的意思,将错就错,认下了这个二姑娘。
岳老爹听得这话,胡子翘得老高,瞪眼道:
“岳筝这死丫头,居然开口就认爹!老子养了她十几年,没见着她叫一声儿!”
岳老爹将手中茶碗摔在桌上,气鼓鼓地问道:
“那我问问你,那丫头真就甘心替嫁?一点儿眼泪儿都没掉?”
春喜缩了缩肩膀,又想到淑静公主拉着自家姑娘的手,黯然垂泪的模样。
二姑娘又是什么反应来着?
知道自己的“婚约”,少女不仅没哭,反而似乎还笑着,提着裙裾盈盈一拜。
更是教人猜不透二姑娘在想什么。
二姑娘来府上后,春儿被分去伺候,二姑娘性格跳脱,没什么主子的架子,几次带她来茶楼听书,她也知道眼前的岳老爹和二姑娘的关系,一五一十地说了。
却见岳老爹眯着眼,抚掌大笑:
“这臭丫头,当真是不辱门楣,不亏是我岳老爹养大的。”
春儿听不懂,只觉着岳老爹怪,二姑娘也怪,连带着二姑娘写的那些志怪话本子也怪,更怪的还有今年京师这场罕见的大雪。
身后槛窗忽然传来一声响动,春喜还以为是二小姐回来了,急忙回头。
却只见窗被吹开,寒风裹挟着片片飞雪卷入屋内,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街上行人寥寥,不少店家都打烊雪休了。
唯有一老者,拄着拐杖瑟缩地走着。
见医馆的门还开着,老者踟蹰片刻,颓然跪倒在漫天风雪里,额头磕出血色:
“好心郎中,赏点治伤寒的药吧,孩儿生了重病......”
喊了半天,无人应声,老者只得起身,佝偻着身子接着往前走。
“老伯,来看看新书吧,京师最有名儿的作家,溪南子的新话本。”
老者抬眼,却见眼前立着一碧衫少年,大雪纷飞,少年却穿得单薄,一双猫儿眼满是笑意。
老者满面愁容,摇头道:
“小公子,我家儿子病重,药都求不到,又哪有心思看话本子?”
少年闻言,将背在身后拎着的小布包塞进老者怀中:
“煎成药丸子吃了,保证药到病除!”
老者犹豫着接过,小小的布包里,几味药材透着股子异香,不仅有五味子、柴胡这种治疗伤寒的中药。还有几味药他也不大认识,但瞧着不似凡品,珍贵万分。
他刚欲抬头询问,却见长街寂寥,雪花片片,那玉雕似的神仙公子早就没了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