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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狐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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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怀舟早知杨奇不会轻易罢休,只不过没想着这么巧,在绘春茶楼门口打了个照面儿。

霍怀舟腿脚不便,原坐在轿子里。却见街边衙役鸣锣,杨奇的八抬肩舆在绘春茶楼处停了。

常伯正笑着打趣:“夫人晓得少爷太瘦了,准是买吃食去了。”一抬眼见了杨奇,顿时变了脸色。

杨奇原本来绘春茶楼听书,却看着街边那顶灰色轿子旁站着熟人,见常伯推着的轮椅上无人,便知霍怀舟坐在轿中。

今儿他带了府上的人出来,并不怕霍怀舟一个瘫子,摸了摸脖子下被霍怀舟掐出的淤青,杨奇眯眼道:

“还当是谁呢?原来是霍大将军和他的老狗啊。”

霍怀舟撩起轿帘,正准备挪上轮椅,常伯颤着手去扶,一个府役却抬脚踹在常伯后心。

那脚并不重,却踹得常伯踉跄几步,额头差点磕在轿辕上。

霍怀舟扶着常伯,眼神冷厉,直视杨奇。

杨奇避开那凶神恶煞的眼神,清了清嗓子,指着霍怀舟吩咐道:

“昨儿本官去喝喜酒,他不仅不摆宴席招待,还出手伤人,还不快把他拿下?待本官禀告韩大人,定要重重处置他!”

说着几名府役就上前拿人,却见霍怀舟两指微动,跑在最前面的那人“噗通”跪下,捂着嘴嚎叫起来。

杨奇定睛一看,霍怀舟手中的,竟然是一根细牛筋,还未等他反应过来,霍怀舟就从袖中又摸出个什么,瞄准了他。

杨奇脸色一变,先前在大理寺里,韩宗昌特地关照了一番,他原以为那双手早就废了,再拉不得弓箭,可此时那小孩玩的东西在他手中也格外骇人。

霍怀舟是神箭手,当年雄关之战,百步之外一箭射死金人王爷完颜宗保,如今见霍怀舟正瞄着他,面色冷厉,宛若杀神,顿时吓得两股战战,跌下马来。

见自家老爷摔了马,府役又一股脑儿去搀扶,一时间乱成一团。

霍怀舟手上有旧伤,使不得力,此刻伤痛一时发作起来,额上浸出冷汗,此刻已经说出不话来。

常伯见他神色有异,趁乱就要驾车先走。那边杨奇被搀到轿辇上,已经缓过神,气急败坏地指着霍怀舟道:

“扶我做什么?这等当街伤人的凶徒,还不赶快拿下?”

几名府役得令,立即围了轿子,将常伯推搡到一旁。

常伯心中绝望,知晓这番必定不会善了,哀叫了一声“少爷”。正当两人陷入绝境,却见杨奇又怪叫一声。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刚刚还耀武扬威的杨奇杨大人,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支着手,身上头上甚至那台八抬肩舆上,全是恶臭不堪的污水。

绘春茶楼二楼探出一颗头,挂着痴呆的笑容,还端着一个恭桶。

正是茶楼里的洒扫丫头阿青。

杨奇被熏得干呕,几个眼尖的府役立即上前用衣襟替他擦拭身上的粪水,好容易缓过来一丝两气,却见那痴儿已被带到眼前。

一灰色儒衫的老者拱手,致歉道:

“杨大人,今儿真是抱歉,在绘春茶楼这儿让您受了屈。”

杨奇认得这位是绘春茶楼的说书人岳如风,气愤道:

“若不给个交代,你这茶楼就别开了。”

岳如风碾了碾胡须,摇头苦笑:

“阿青是个痴儿,却向来性格温和,从不主动惹事儿,杨大人,容老朽细问,若是这阿青当真是故意给大人委屈受,那老朽和阿青的项上人头,您尽管拿去。”

岳如风唤来阿青。

阿青看着不过十几岁,头发蓬乱,虽然衣着还算整洁,但衣襟的盘扣错了两处,裤腿儿一上一下,眼神呆滞,嘴角挂着痴痴的笑。

岳如风板着脸,拐杖敲上阿青的膝弯,厉声道:“阿青,为何当街泼水?”

阿青吃痛,扭捏着跪下了,一瘪嘴,指着杨奇,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含混不清道:

“火......救火......阿青救火......”

杨奇拍着扶手,恨声道:“胡言!好端端的怎么会起火?”

却听得另一旁的府役一声低呼,从肩舆的抬杠和底厢只见摸出一把黑灰。

“大人,是硝石!”

岳如风闻言,撩襟下跪,正色道:

“杨大人,此处不宜久留。京师何人不知,这台八台肩舆乃是韩大人体恤大人为民操劳,生怕大人腿疾复发所赐,此番故意公开纵火,定然是污蔑大人对韩大人不敬!”

闻言,杨奇脸色骤变,似乎想到了什么,狠狠拍上扶手,跌下肩舆。

众人想来搀扶,却又被粪臭呕得不敢近身,一个机灵的上前献殷勤,刚扶着杨奇走了两步,又捂着肚子呕了一地。

杨奇气得浑身哆嗦,府役乱作一团,一时间无人理会霍怀舟几人。

常伯扶着墙起身,却见原本匍在地上的阿青爬了起来,碧色衣襟闪过,又露出岳筝那张嘻笑的脸。

岳筝带着两人七绕八绕,总算回到霍宅。

常伯垂泪俯首,颤声道:“您当真是神仙般的人物。”

听得夸赞,岳筝心里也很受用,知道常伯心里定然不好受,故意对了对眼睛,弄出一副斗鸡眼摸样:

“嘿嘿...阿青...阿青什么都不知道。”

两人笑闹半晌,轿子中却无半点响动,岳筝思忖着小老虎定是害羞了,故意逗弄他:

“嘿嘿嘿,霍将军,你若是再不出来瞧瞧,这个月的零花钱就要被阿青吃掉了哦......”

依旧寂静一片,岳筝心中一紧,撩开帘子。

“霍怀舟!”

霍怀舟半靠在轿厢上,面色雪白,乌发已被冷汗浸湿,此刻已经人事不省。

事发突然,几人逃得太快,轮椅和春儿还都在绘春茶楼。

岳筝虽然力气大,但霍怀舟比寻常男子高许多,虽然瘦了,骨头却还是沉重。

喜乐出来瞧,也惊了。

却听得身后一道声音:

“老伯,我来帮你们。”

只见一圆脸青年拱手作揖,身上还穿着禁军的衣服,见岳筝回头,头更低了些:

“在下张江,正巧路过此处。”

岳筝瞧着张江年岁不大,虽然穿着禁军衣服,却神色羞赧紧张,瞧着霍怀舟的眼神,崇敬和喜爱几乎压制不住。

她勾唇笑笑。

小老虎倒是挺招人喜欢的,不错。

常伯立即认出,这就是当年放自己进去探望的那位娃娃脸禁军,如今瞧着似乎也做上了队率,眼中微热,躬身一拜。

张江背着霍怀舟进了房间,安置榻上,见桌上还摆着未烧完的喜烛,但桌上摆着的都是便宜又粗糙的茶点。想着自己才听到霍怀舟娶了个母老虎的传闻,心中发酸。

他还有差事,途径霍宅,思绪万千,所以徘徊了一会儿。

不愿见霍将军狼狈的样子,他起身告辞,却见那传闻中的泼辣娘子抱着手臂,言笑晏晏:

“小队率,你也觊觎着我家官人?”

张江红了脸,梗着脖子,支吾半晌,道:

“自然不是,只是又发生了掏心肺的命案,我赶着过去,顺路罢了。”

霍怀舟昏得不沉,一个时辰就转醒了,嘴里隐约还有一股香味,像极了他此前在皇城司狱吃的药丸。

其实岳筝扮成痴儿的时候,他并未全昏过去,听着岳筝装作痴儿傻笑的声音,却并不觉着有意思。

那一瞬间,他确实是羞愧的。

九尺男儿,如今要靠这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弱女子,装疯扮痴来救。

虽然韩宗昌作乱,仗着皇帝年幼架空皇权,一代名将岳峰含冤而死,背负污名,这十年他为着百姓安定浴血边关。

可如今这等局面,残废的身子,无异于苟延残喘,诏狱里,他拼着给老师沉冤昭雪的心气儿活着,想着不能在奸佞面前丢失为人的风骨。

哪怕刑具加身,也不曾存死志。

可听着徐岳筝膝盖磕在地上的声音,而他被伤所困,只能在她的庇佑下苟延残喘。

那一瞬间,他只恨自己,为何还要活着。

心口气血上涌,一口淤血喷涌而出。

这才瞧见,岳筝已经更衣,只穿着内衫,一边拿着书本,一手拿着银针,在他身上比划着。自己咳出的血沾了两滴在那雪白的衫子上,格外扎眼。

见霍怀舟脸上青白之色散去,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岳筝叉腰,提了提自己被血色侵染的白衣,愤怒道:

“你赔我衣裳,这件儿足足一两银子呢!”

闻言,霍怀舟眼睛往那处血迹飘了一眼,岳筝突然捂住胸口,猫儿眼瞪圆了,又伸手戳他的头,这次使了点劲儿,有些疼。

“再瞧把你眼珠子抠了。”

霍怀舟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那一眼有多失礼,他常年在边关,时刻记着岳峰“慎独”、“洁身”的告诫,未尝通人事,更不曾见过哪个姑娘的身子。

他难堪地避过眼睛,低声道:

“冒犯了姑娘,对不住。”

霍怀舟生得好,只是原本杀伐之气过重,看着就凶,现在只穿着内衫,侧过头,脸颊脖子耳朵红成一片,看着不仅不凶狠,倒是很...乖巧。

是一只不小心亮出爪子,又害怕主人训斥,闭着眼睛不敢瞧人的小老虎。

岳筝知道,京师中只怕无人敢医霍怀舟,不过这世界上还没她学不会的事儿,别人不肯医,她来就是,但她偏不好好说,好话在她嘴里转了个弯儿,说出来便是:

“本姑娘可不是传闻中的泼辣悍妇,我可是很讲道理的,你若是没钱,我自然能帮你赚,只是,这几日你要给我当药人。”

霍怀舟蹙眉,不少医者为了试药,会许以重金,找人服下猛药,试药之人即为药人。如今他什么都没有,又多次被岳筝所救,心中愧疚难当。

若是死了,就当一了百了。

若是或者,也还能帮着徐岳筝。

霍怀舟没有犹豫,点头道:“姑娘若有需要,霍某在所不辞。”

岳筝没想到霍怀舟答应得爽快,微微眯起眼睛。

她对霍怀舟并不算了解,严格地说来,他和十年前的霍怀舟根本就是两个人。

霍怀舟十年征战未尝败绩,自然不是全凭武力,他虽然废了身子,脑袋却没坏,怎地能随便答应一个刚嫁给他的,全然陌生的女子?

岳筝见霍怀舟闭着眼,努力别过脸的样子。

她伸手,扭着他的耳朵,冷笑一声:

“霍怀舟!你又欠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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