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二）
昆仑山上，还是一如既往的雪白。飞鸟双双掠过，在宫墙玉瓦上留下斑驳暗影。
誉华宫内，静寂异常。师兄弟们围在绝尘堂前，或站、或坐、或踱步，都为昏迷不醒的茗城忧心不止。
一个叫白玉尘的女子，趴在虚掩的门边，使劲向内望，却不见屋内任何动静，最终只能在门廊上来回踱步。
二师兄南风将她一把扯下来，站到了一旁。
“胤昭帝君，茗城师姐她在九重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她会受如此重伤？”十二师弟云时焦急凑上来，颤抖着声音问，也把胤昭从遥远的回忆中拉回，“与她相识这数万年，我却从未见过她这般狼狈虚弱！”
胤昭并未作答。他伫立在正门前，从抱回茗城至今数个时辰已过，依然纹丝不动。
云时将要继续追问，绝尘堂的房门却倏而轻开，长青天尊从中走出。
“师父……”众人纷纷围上来。
天尊目光扫过所有人，只淡淡道了句：“她已无碍，现下需要静养。”便要离去。
“天尊……”胤昭破天荒地开了口，欲言又止。
天尊头也不回地离开，只觉得过了许久，才在空气中听见他的声音：“随我来吧！”
昆仑太清泉，是昆仑众弟子煮茶取水之处，因其来自于山巅瑶池的极寒之地，因此这水甚为冰凉甘甜。而在这太清泉之中，盛开着数十朵着五色之光的睡莲，微光柔和，入夜便如烛光，流光溢彩，属天地间灵气最旺之物。
胤昭想问，她是否就是他苦寻了三万年的帝女，却不知如何开口。
其实他更想问，她是否就是他弄丢的孩子。
“你可知这太清泉内，为何会生出这异彩之莲？”天尊指着其中一朵问。
胤昭这才仔细看了看些那莲花，它们本无实体，其花瓣是由五彩之光化形所生，飘然水面，不败不腐。
“这世间，能令万物生五色、灭魔性之神器……”
“五色石。”胤昭恍然大悟。
天尊负手屹立，目光拉长至天际：“昔年女娲补天的五色石碎片，正是落在这太清泉之中。后来的一日，这九重天北边，霞光万丈，经久不散，九转乾坤台降下天相。先天帝太渊与众神尊皆驱身前往，只为探得这天相之中的奥秘。”
“亢龙持戒，九天妙法。”
天尊顿了顿，看回水中莲花：“天相消失之际，霞光突灭，因而这天相令在场众仙尊颇为费解不安。”
不久之后，魔界动乱，太渊与太乙元君瑶津亲自驾临妖魔交界处的乐游山平乱。
那场战争持续了两个多月，而彼时瑶津已身怀六甲，于魔界中受浊气侵蚀许久，故而早产。瑶津为护帝女周全，将大半修为渡给她，也正因如此，自己在战斗中很快便败下阵来。
乱战之中，魔兵欲掳走帝女，幸而被胤昭所救。但令瑶津未曾想到的是，太渊居然先倒在了魔王神庭莫名的邪功下。她用最后一丝法力救下了阵前的长青天尊，并将帝女托付给他。
而又顾虑九重天几位神尊，正忌惮九转乾坤台的预言，若日后没有她与太渊庇佑，他们定会将这孩子视为魔星，加以为难，于是便让长青天尊隐瞒住孩子身份，并嘱托其在她飞升上仙之时，将太清泉内的碎片交付于她。若她有朝一日真的与天相有关，这碎片便可护她一世。
只要她选择为神。
瑶津自行将神形飞散，飘洒成无尽金光华彩。魔界大地为之一振。乌云尽去，魔灵具灭，瑶津用生命净化了这方一天地的污浊。
金光落到长青天尊手中，瑶津的声音在他耳边悠悠响起：
亢龙持戒，是为天玺，九天妙法，是为茗城。
“光明……”长青天尊从回忆中走出，转身意味深长地看着胤昭，“还是冥乱……”
二人沉默之际，徒弟南风仓皇来禀：“师父，天界异动！”而后顿了顿，“神庭借着替茗城讨公道之名，带领数百名魔兵攻破南天门，如今正在凌霄殿之上大杀四方，更有颠覆乾坤之势！”
不等南风说完，胤昭便已拜别疾风而去。见师父并未有动身迹象，南风只是站在原地沉思不语，许久之后才低声询问：“师父，我们是否一同前往？”
天尊始终沉默未答。
绝尘堂前，其他师兄弟们得知九重天异变，顿时也有些慌了手脚，院落中一时间嘈杂不断。
茗城缓缓走出房间，蹁跹如旧。裙摆落定间，她扯下腰间天玺化成长剑，双目如炬，望向瑶池处：“告诉师父，我去去便回！”
众师兄弟正讶于她恢复神速之时，她早已化云而去。
“茗城！”云时追着她消逝的身影，真切地感受到不安。
南天门外已然沦陷。
魔兵所到之处，无不尸横遍野、血肉横飞。昔日宏伟瑰丽、金碧辉煌的宫墙楼宇才过须臾，便已面目全非，它们被无数术法武器撕碎摧败，只剩下碧玉残墙、琉璃碎瓦，一片破璧毁珪、糜尘蔽日之惨相。
凌霄殿上，皆是刀光相接、剑气横飞、鲜血四溅、杀气遮天，两位帝君正带领天兵与魔界三位长老及魔兵相互缠斗，不相上下，大有玉石俱焚之势。
另一头，重伤的天帝玄苍已被神庭逼至角落，魔界在九重天的内应在其茶水中混入的无味散魂水，已发挥出它最大的作用，如今玄苍术法难聚，便如同这些不堪一击的天兵们一般。
神庭停下向前的脚步，猖狂大笑：“玄苍，你贵为天帝又如何？”他摊开双手，俯仰之间，气定神闲，“我已经赢了！”
“神庭，纵使你未来问鼎五界，还不是只能借着别人的躯体而活？”玄苍也跟着负血大笑起来，“你永远坐不上那天界至尊的宝座！”
“你……”神庭目露凶光，抬手欲纵出那致命一击，却因胤昭的突然出现而被骤然弹开。天柱破裂，云顶坍塌。胤昭撑着玄苍飞身闪开，而神庭却依旧在碎石瓦砾中挺立，直到灰烬散去。
“胤昭……”神庭镇定自若地扭头看他，金色长袍未沾染一丝尘埃，“我居然把你忘了！”
“神庭，嚣张至极！”放下玄苍后，胤昭站到他身前，“茗城真不该救你！”
“啊，说到茗城，”神庭如梦初醒一般冲胤昭邪祟笑笑，“她在九重天吃罪，可都是你的功劳吧？”
胤昭神色黯然：“我与她的事跟你无关，更不是你为祸五界的理由！”
神庭摇了摇头：“只要涉及到茗城，便都是我的事！”继而咆哮着举起双手，蓄力而发。
胤昭手结法阵，仙气环绕，恶战一触即发。二人纵力对击，术法冲撞之处，电闪雷鸣，狂风呼啸，周遭天地不断炸响。
“胤昭，你我法力相当，如此对战下去，只能无休无止！”锋芒相抵之时，两人怒目而对，神庭越发兴奋起来，“你此刻若向我求饶，看在她对你动过情的份上，我便留你个全尸！”
“聒噪！”胤昭轻身回击，神庭的攻袭落了空，却不想，那本欲送给她的发簪突然甩出袖口，叮咚落地。这一分心使神庭即刻察觉到突破口，掌间短刃划破空气，正中胤昭胸膛，顿时鲜血横流。神庭纵力推击，胤昭顺势后退，一直退到墙角，锋刃刺穿身体，死死扎入琉璃墙壁中。
眼看胤昭嘴角涌出越来越多的鲜血，神庭也越来越兴奋。他得意洋洋地笑起来，后退几步，抬起手指凝聚术法，挑衅地歪着头扬起微笑：“后会……无期！”
黑暗幽光炸开，胤昭屏息等待这可能灰飞烟灭的一击，却始终未感受到冲击的到来。他再抬头时，茗城正稳稳立于自己身前，天玺剑的结界发出幽幽五彩之光。
“茗城……”他难以相信。
但是茗城没有理他，而是端看着神庭，眼中决然冷淡。
“你居然没事！”神庭惊讶倏地变成欣喜。
“神庭，打着救我的名义攻上九重天，你便是以此回报我的？”
神庭笑着摇头，有些宠溺、有些魅惑地看她：“这是我送给你的大礼！从此之后，整个五界，没人再敢动你。”
言罢，神庭使出他修炼已久、却极耗费灵力的魔功邪术。顷刻间，整个九重天震荡摇晃不止，无数如蛛丝般的黑纹从地面显出，蔓延向各处角落，最后爬出地面，将她之外的每一个天界之人都死死缠绕住。他合起手掌，那些被缠绕之人只觉浑身剧痛，仙体欲散开来。
茗城见这邪法速度之快，顷刻间便死伤数百。不及犹豫，她当即纵出自西王母处求取到的无相玄冰，那光辉如日、晶透若无的法器，挥至她与神庭之间，默念法诀。一团白色云雾从她指尖窜出直击无相玄冰正中，随后那玄冰飞到神庭头顶上方，云雾逐渐扩大，直至将他完全笼罩其中，使其不能继续施法。
神庭见状，惊恐失色。他想挣脱这云雾的束缚，终究无济于事：“茗城，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这普天之下没人打得过你，也没人杀得了你，”茗城冷冷道，“但是可以困住你。”
云雾之中有一股力量，开始不断吸走神庭的力量，和他能感知的所有意识。
神庭的神志逐渐模糊，一片混沌之中，他忽然释怀了，放开手淡笑：“罢了……终有一日，你会收下这份大礼……”
茗城微怔，却未作过多思考。须臾之后，他神灵枯尽，意识尽散，瘫软倒地，身体化作一抹白光飞向天际。她知晓此时这个灵魂，去他该去的地方了。而那些负隅顽抗的魔兵和余下的两位长老，见神庭大势已去，也都跑的跑，散的散。还有些伤势较重的，则全被天兵们当场擒获。
她挥手收回玄冰，一切终归平静，胤昭身上的短刃也随之消失。他的身体因无力支撑，顺势沉沉颓倒，她一把将他扶住，任他倒在自己肩头。
胤昭虽虚弱，仍展开欣慰一笑：“你……还是来了……”
“我不是来救你的。”茗城的眼神更冷峻起来，她的恨与怒一直未停过，“我只是不想神庭借着我的名义为祸众生罢了！”
胤昭自嘲凄笑：“茗城，我胤昭……自诩纵横世间数万载，不曾为这……为这俗尘任何一事……一人，动过这凡尘之心……如今……”
“如今说这些已经毫无意义。”她将他扶正，靠在墙边，“胤昭帝君，留着你的力气，九重天的善后之事，还得需要你的力量。”
茗城抬起手，轻轻蓄起一抹金光，悠悠推向他全身，胤昭只觉胸口痛楚渐弱，周身慢慢轻盈起来。
正当众人以为祸端已除，为之欣喜之际，茗城忽觉元神中玄冰异动。她施诀将其纵出，它却一改之前的冰凉沁人，变得灼热如火、不再通透。玄冰之中，黑烟悬绕狂躁，似乎随时要冲破束缚。她这才意识到，单靠玄冰自身之力封印神庭还远远不够。
她垂目彷徨瞬息，果断凝力施法，当即便将自己近毕生修为尽数送于玄冰之中。
“茗城！”胤昭虽不知这玄冰的奥秘，但这以自身修为压制邪魔之势，却令他颇为不安。只是他此时重伤并未痊愈，行动迟缓，待他凑到她近处时，她的法力已在玄冰中与神庭之力缠绕抗衡。
所幸玄冰已恢复通透。在那法器飞旋遁入她身体时，冲击之力令她险些跌倒。
“茗城，这是怎么回事？”胤昭一把抓住她肩头，想问个明白，却见她突然一口鲜血涌出，额边冷汗涔涔，昏然欲睡。
胤昭慌乱着将她拥入怀中，却只觉她虚弱异常。
“茗城！”长青天尊陡然现身，在她踉跄着退离胤昭身躯后，施法运气片刻，才使她脸色稍有恢复。
“师父，我们回……誉华宫吧！”
“茗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胤昭追问。
“神庭已封。”她定了定神，“胤昭，昨日已成往事，放过我吧……”
惟愿，从此音尘各悄然。
永不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