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新娘(一)
“听说芳庭书院最近又闹鬼了!”
“真的么?这已经是第几次了……太吓人了!”
房间内,静寂无比,静到连门外闲聊的嘈杂声都无比清晰。
南风负手站在窗边,望向初入夜幕的窗外。相较于白天的繁华喧闹,这风西城并没有预料中的夜市,此刻不过酉时,街上便早已没了人烟,冷清得仿佛荒郊野岭。
云时与白玉尘纹丝不动地坐在床榻对面的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茗城疗伤。
遁形的天玺泛着微微的五彩光芒,悬立在榻前盘坐的茗城面前。一股向她散去的光晕,将她周身包围,缓慢柔和。她臂膀上、脸庞上的伤痕血迹,随着光晕的不断轻抚,开始慢慢愈合,渐渐消散。
大约是过去有两个时辰之久,茗城才睁开眼。天玺光芒散去,轻轻落入她手中。白玉尘迫不及待地上前围坐到她身边,小心翼翼查看她衣服上的每一处破损,却又不敢触碰,灵动明亮的双眸,微微泛红,泫然欲泣的娇面,艳如桃花。这即是她五百年飞升上仙时所救的那只白狐,白泽与青丘九尾狐之后。
说来也怪,蛛丝对她造成的伤害,不仅远远高出旁人许多,留下的伤痛也是任何人的术法都无法救治,唯独她的天玺。
“还……疼么……”白玉尘的眼泪如断线的明珠,一颗颗落下来,滴在茗城才伤愈的手背上,又吓得她赶紧俯身轻柔拭去那些泪水,哭得越发汹涌。
茗城宠溺地将她拥入怀中,轻抚肩膀:“不用担心,你不是都看见了,天玺已经帮我治好了。”茗城把自己受过伤的胳膊裸露出来,如旧的冰肌玉骨,吹弹可破。
白玉尘还是不敢碰她的胳膊,啜泣着擦净一脸泪痕,撅着嘴不说话,仿佛她才是那个受伤之人。
“茗城,对不起……我不该偷懒……让你独自出去……”云时愧悔地低着头,不知所措。
茗城噙笑,同样安慰:“我这不是没事了么?只不过受了些皮肉苦罢了!”
云时别过头去,隐约有些哽咽。久悬的心虽是放下了,却还是冲出房门,重重跑开了。
“真是胡闹!”南风悠悠走了过来,坐到云时的位置上,拿起桌上银白的折扇,“天玺虽有治愈之力,可终究不能一直使用!”
“为什么?是会反噬么?”白玉尘花容失色,来回看着南风与茗城。
房间里,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茗城低头看了看那遁形的天玺,摩挲着沉思。
自她失了毕生修为以来,催动天玺的治愈之力,确实一次比一次吃力。这对百年之前的她来说,本是小事一桩,而如今,却成了危及她性命的要事。
“不要紧,别听师兄吓唬你!”茗城转而抬手拭去白玉尘眼角的残泪。
“那你倒是说说,为何那蜘蛛精非要追着你不放!”白玉尘有些气恼,“还有那蛛丝——她明明道行不高,却能伤你至此,定是从魔界得了什么至邪之术!”
白玉尘的追问,不免令她想起了一段陈年旧事,此刻想来,也是自己当年太过骄傲自负,才留下如此祸端:“神庭的帝台春即是以蛛丝为引所练就。”
遥想那三百年前,只身闯入魔界的自己瞬间横扫数百名魔兵,只为救下一名即将成为祭品的蜘蛛精幼女。可她终究还是晚到一步,那女孩身体被刺入妖毒,已然入魔。
当她将女孩从祭台上解救下来时,女孩却气息奄奄地恳求她放过自己,还想见见母亲。正因这一时的恻隐之心,令她被女孩手上幻化的利刃刺穿胸口,重伤至深。而此刻赶来的蜘蛛精只见女儿满身鲜血、生命垂危,却不曾察觉其穷凶极恶,跪地便求她放过那正假装可怜的女儿。
她强忍剧痛,不顾血流不止,最终还是收了女孩灵元。
“蛛丝为引,便可噬杀五界所有生灵。神庭那一魄中,已存此法,所以于我而言,蛛丝是为天敌。”
茗城的声音无比平静,仿若只是在闲聊夜话。沉默之余,云时端着食案轻轻走进来,又轻手轻脚将饭菜分别摆放到桌上,始终不发一言。
待他摆好餐食,似是鼓起了巨大的勇气忽然回身,晶亮的眸子,紧紧凝视着她:“我已打听到,那芳庭书院就在风西城北边,一条人烟稀少的巷子里。你若急着去,明日一早我便陪你。”
“好。”茗城的回答干脆利落。她抚了抚白玉尘的手后悠然起身,抖擞全身,舒展双臂,“坐了几个时辰,又累又饿!”而后坐到南风身边开始狼吐虎咽。
南风展开折扇,微风吹起碎发。
她游走人间不过数月,师父渡给她的那仅千载的修为,已近乎耗尽,如今连催动天玺治愈之力的时间也如此之长,想必再不过多久,她便再也无法压制那无相玄冰,而使元神尽毁。
折扇骤合。她刻意避开的话题,正是他最担忧的。
也是师父派他来此的目的。
翌日,大雨滂沱,街上只有三三两两的路人披蓑戴笠而过。
一行四人围正坐在客栈一楼客堂。白玉尘一脸焦躁地咬着嘴唇,时不时地唉声叹气,然后趴到桌子上,顺着茗城袖角的一处线头,慢慢向外抽着丝线,直到她的整个袖子都褶皱起来仍不肯松手;南风在最外侧,始终轻摇折扇,微阖双眸,面色沉静,静听堂中的细碎低语,时不时停下摇扇的动作,平静品茶;身旁的云时一只手支着侧脸,百无聊赖地看着茗城饮尽一杯茶,再给她续上,一遍又一遍;茗城则坐在最内侧正对大门处,慢悠悠饮尽一杯又一杯茶,面色始终沉静。
“看来又要耽误一天了……”白玉尘耷拉着眉头,撅着嘴。
茗城则饶有兴趣地看着手里的茶杯,不以为然:“不差这一日。”她将白玉尘手里的袖子抽回来,无奈白了一眼。
“茗城!”白玉尘气恼她的不紧不慢,脸颊有些微红起来。
“这位……”沉寂之中,茗城一旁凑过来一个樵夫打扮的男子,正上下打量她,“可是传说中的圣女?”
茗城双目一惊,当即放下茶杯:“我不是。”
桌上其余三人同是一惊,目光从她身上缓缓移到樵夫身上。
樵夫疑惑地摇了摇头,将要离去,却又转身:“姑娘真的……”
“我不是。”茗城艰难地拉开一丝干笑。
这一回,邻桌一对闲谈中装扮华丽似商人的男子闻声瞧了过来,相视几许后,其中一人亦同样问过来:“这位姑娘……的确很像那位圣女啊!”
“我不是,你们认错了……”干笑越来越勉强,最后干脆拉起白玉尘的手,欲迅速逃离。
“为何要逃?”白玉尘低声问。
还未等茗城回答,她脚跟前忽地扑过来一个满头花白的老翁,所发出的哭声正可谓惊天地泣鬼神:“圣女啊,求求你显灵吧!我……快活不下去了!”
客堂内一时间嘈杂不断,人们纷纷向这处看过来,有的甚至走出座位,只为凑一凑这难得的热闹。
“这位老人家……不管遇见何时,亦无须跪拜他人啊!”白玉尘下意识将茗城揽在身后,轻声道。
“圣女……我那泼妇一般的内人……她非说我多看了隔壁张寡妇一眼,天天对我拳打脚踢……这种日子……我是一刻也过不下去了,过不下去了啊!”
几人面面相觑后,郁结默然。
茗城自白玉尘身后绕出来,俯身将老翁扶起,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老人家,我真的不是圣女,不过……”她端看老翁粘在自己脸上的色眯眯目光,愤懑四起:“城外往南走十里,有座圣母庙,去那求,那比较灵验。”
“你……”老翁仍心有不甘,试图上前拉住她的手,却被她向后一退躲了过去,“真的不是圣女?”
茗城再次微笑:“不是。”
老翁叹着气转身而去,披上自己的蓑衣消失在门外的大雨中。
待四人坐回桌旁,客堂内渐渐恢复最初的静寂。
平静还未及一刻,门口又跑进来三个满身狼狈的男子。蓑衣之下,粗衣一身四下补丁,破烂的草鞋泥泞不堪。
客栈老板并未赶走他们,而是将他们引至一旁,并送上一壶热茶,嘱咐他们可歇脚至雨停。三人连连躬身致谢,并一脸歉意地向客堂中的每位宾客拱手致礼。
当他们拜向这四人时,定睛发现了茗城。他们疾步奔上前仔细探看之后,突然“扑通”一声跪地叩拜,四人惊跳而起。
南风与云时刚想扶起几人,却断然被拒。中间那略为年长,肤色黝黑的男子首先抬头,感激涕零道:“圣女啊!终于又让我们……见到圣女了啊!”
在座的宾客,再次探头查看。
“我们乃是来自安远城。安远城今年旱灾连连,眼看庄稼就要尽毁,百姓几成饿殍,是这位圣女,数月之前路过我安远城,为我们祈福求雨,才过半日,便天降甘露,拯救我安远的大旱,解救我安远的黎民啊!”
一番感激话毕,茗城方才如梦初醒,连忙上前与南风云时扶起三人,连连躬身回礼:“三位言重了,言重了!”
“你真的是圣女!”角落里又传来一声惊呼。一个锦绸富贵、腰间挂满了玉佩香囊的男子,听呤嘡啷而来,“前几日,我还在冉东城见您刚救下一名被恶妖掳走的幼童呢!那仗剑斩妖的气势,比许多的捉妖师都要强上百倍!”
在众人的拜服中,茗城难为情地笑了笑,然后拉着白玉尘往后躲。
“圣女此番来到风西城,应该也是救世济民的吧?”最开始的男子又开口道,“我们虽为安远城的百姓,但也常来往风西城,对这城中之事,也颇为了解,如若几位日后需要帮助,我们定当在所不辞!”
茗城眉梢一挑,无视其他宾客的窃窃私语,欣然道:“如此说来,我还真有一事想向几位打听。你们可知这风西城北边,那芳庭书院中,可有一位,名为神庭之人?”
三人相视几许后,那男子摇了摇头:“未曾听闻——不过我们几人与那书院的方院长是同乡,或许可以帮圣女打听打听。”而后转身看向门外逐渐淅沥的小雨:“我等便就此别过,几位待雨停之后,便可直接前往。”
“多谢,多谢!”
相互拜别之后,一行四人坐回桌旁,眼看那三人堪堪消失在清丽的日光之中。
“你们……”南风一脸鄙夷看回茗城云时二人,“寻谁求的雨?”
茗城不禁窃笑。
那雨算是求,也不算求。
“计蒙。”云时转而得意看向茗城,“我就说那时候不必着急的,对吧?”
那是她让云时出卖色相,陪雨神计蒙下了三盘棋才换来的短暂甘露。而彼时被绑在祭台上的她,险些便成了干尸:“是啊,再晚一刻,我便成你尸姐了!”
“是你太急躁了!”
茗城白了他一眼:“下次你来当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