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世界“的暖阳与风

和顺酒楼里是没有甜品卖的。

沈叶锋给秀荣婶打了个招呼就跑去了街对过的蛋糕店，买了一块巧克力千层。

“你好美女，小店为前来就餐的女士赠送甜品一份。”沈叶锋笑的不像话。

中年人警惕地打量了沈叶锋一番，又环顾了四周，只有这一位女顾客，也便没有说什么。光头冲沈叶锋翻了个白眼。

他看得出来，她是开心的。

结账的时候，许源给了沈叶锋一个月饼，说：“中秋节快乐。”

他开心的咧着嘴傻笑。

沈叶锋在加卡镇的两年，过着完全普通人的生活，别说跟基地相比了，就连皮城和杨城也相差甚远，完全不像同一个世界。一开始他很不适应这里的落后，觉得这种低效原始的生活方式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像这种洗菜、切菜的机械性工作应该用机器人来做。包括对面的蛋糕店，但凡是个最低级的机器人，也不至于让顾客吃到糖粒子。皮城和杨城的警方都已经开始使用陆空两栖飞行器进行追捕行动了，大喜却还在自己动手做风筝。

说到大喜，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了，每天写作业都要用手指着一个字一个字的读，沈叶锋最初觉得他好蠢，可是不知从哪天开始，他开始羡慕大喜，羡慕大喜拥有自己一点点学习知识的过程，羡慕大喜有的东西怎么学都学不会，羡慕大喜怎么学都学不会还学那么认真。而自己呢？什么都不是自己的。他的记忆里有上学读书的场景，但是他已经默默地把它们划进了大脑外来入侵信息的区域，认定那是假的。

大约也是那时候起，他开始喜欢上了这里的生活。

喜欢老肖，每天接几桌客人，不耽误晒太阳，不耽误揍大喜；

喜欢秀容婶，每天忙地马不停蹄还得倒出空来骂老肖；

喜欢街对面的蛋糕店，每次都像开盲盒，不知道是好吃还是齁甜，甚至吃到糖粒子；

喜欢网吧里一群孩子，打个游戏全是他的手下败将还毫不气馁、咋咋呼呼；

喜欢陪大喜一大早就去湖边放风筝，出升的太阳照在脸上暖暖的，飘带在空中随着风翩翩起舞。它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纸鸢。

他觉得这种日子很真实。

今天许源的突然出现让他欣喜若狂，也同时把他从这“真实”的日子里拉了出来。和他不同，许源是工程师，甚至可能是高级工程师，一个可以出入所有区域的人来到了加卡，就意味着加卡镇要和太平道别了。

沈叶锋失眠了。

他起身从暗格里拿出平板电脑，里面一排排的文件夹，不仅详细记录了加卡镇信息，甚至还有加卡到龙脊山、加卡到皮城沿路的详尽信息。从道路分布、人口数量、来往车辆、物品数量，到当地经济、职能部门人员信息、人文、气候等等，都被记录了下来发送回基地。他甚至还无聊的记录了居民性格、绘制了人际关系图谱。

暗格的侧边轻轻一压，是通往旁边烟囱的暗门开关。这个装饰用的烟囱，被沈叶锋用老肖去赶集的时间悄悄做了暗门改装成了哨楼。烟囱顶，他装了卫星信号收发器和“蜜蜂巡警”发射器。烟囱壁，多处有活板，随时可取下作他用。从到加卡镇的那天起，他就开始迎接“新世界联盟”的到来了。

老肖两口子对他很好，老肖不止一次的劝他去继续上学。秀荣婶子在广告里看到了什么太行东翔、东方技校的，也念叨他说：“我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是我觉得娃娃就得上学才有出路，我觉得你去那个太行东翔学个开挖掘机嘛，有个一技之长，我和你叔也放心。”

大喜很喜欢和他玩，一边给他起外号喊他“疯子”，一边天天跟着他屁股后面跑。

镇上的几个少年真心拿他当朋友，和他一起打球、打游戏，他们一起讨论特斯拉，他们激烈的争论扎克伯格到底是不是机器人，然后请沈叶锋下结论。

沈叶锋却在忙着为占领这个镇子做准备。

他第一次思考：什么是“新世界”？

是充满高科技的的世界么？是身体被改造过的新人类么？

简单来说，他的脑子要比别人好用的多，他的行动速度也比别人快的多，平时都得收着来，以防止过分扎眼被人看出端倪。他当然明白这一切都源自于那张写满代码、已经侵入他大脑的生物膜。他已经无法区分自己的所说所想是来自自己还是来自那一行行代码。

他没有在基地见过其他类型的改造人。但是他觉得，自己或许是基地里最普通、甚至最低级的一类人。所以，新闻里热度极高的无人驾驶、ChatGPT、脑机接口这些，不过是些烟雾弹，让大家涨涨见识罢了。实际上的技术已经远远超越这些。

那什么又是“旧世界”？

是新科技飞速发展前的时代么？那么每一个“旧世界”不都是曾经的“新世界”么？

眼前的这个旧世为什么不能存在？而这所谓的“新、旧世界”的更迭一定要通过战争么？

沈叶锋有些不开心了。

白天的欣喜若狂、晚上的失眠、现在的不开心，让沈叶锋怀疑自己是改造失败了，不然改都改了，还故意保留情绪干嘛。

沈叶锋继续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随着数据越来越丰富，他发现加卡镇不止他一个人来自“新世界联盟”。从修路、建加油站起就开始有不同身份的“新世界人”来到这里了。

他翻出自己最初因为闲的无聊而做的居民性格分析和人际关系数据，做出了原生人类性格及行为模式模型。之后整理出所有在他之后来到加卡镇的人员名单，将与这些人的接触过程及日常表现，通过与模型的比对，最后锁定了十四个人，分别分布在加油站、停车场、供电站、镇中学、汽车站。另外还有两个人，一个今年新上任的镇书记，另一个是前些年退伍回来的派出所所长。

沈叶锋没有去调查人物身份，因为对联盟来说，做身份这件事再简单不过了。他给老肖说的那一套，不仅如果去查身份会滴水不漏，就连爸妈和爷爷的样子、就读的学校老师同学们的样子和发生的事情，都被植入了他的记忆里。

但是总有东西是覆盖不掉的。比如沈叶锋的身份是杨城人，杨城的冬天很冷，饮食以肉类炖菜为主、口味偏重，可是他很爱吃清淡、原汁原味的东西和酸酸甜甜的东西。所以他坚信自己是诺椰人。

沈叶锋也用这个模型分析了自己。他比较了自己十二岁那年失去饭团时的感受、十六岁那年和许源道别时的感受和最近再次见到许源时的欣喜若狂。他得出了最终的结论：他大脑的植入是失败的。

或许由于杏仁核的位置太深，他的仿生膜并没能完全延展开完成全部侵入。他的情感活动变得越来越丰富，说明属于自己的杏仁核区域越来越活跃。他想到了在基地时去DT-1做的测试，应该在那时候他的大脑就显示了不完美的活跃度。所以当时许源回答的是“算是吧”。只不过随后三年的监测中，情况没有更好，也没有更差而已。所以许源说带小蛋糕给她是他自己的行为。也就是说，许源什么都知道，但她放了水。

两个星期之后，许源再次出现了，同行依然是那个纹着火焰的光头。沈叶锋开始注意隐藏自己的情绪。他们依然是像普通的过路人一样简单的吃完饭就走。沈叶锋也依然去对面买了千层给许源送过去。这次他们在这里留了什么，还是带走了什么，沈叶锋一概不知。

晚上，沈叶锋放了“蜜蜂巡警”出去采集数据。跟一周前的三维重建图像做比较，学校和汽车站有物品增加。只是沈叶锋的设备过于简陋，无法分辨是什么东西。

第二天晚上，当沈叶锋打算再次放出“蜜蜂巡警”的时候，却遭到了强烈的电磁干扰无法使用。他立刻想到了学校和汽车站增加的物品，但是他想不到那是什么。他已经离开基地太久了，更何况本来他就不知道他们最高技术领域究竟如何，也就压根不知道他们究竟有多少先进的设备和武器。

慢慢地，沈叶锋感觉到老肖逐渐变得动作迟缓，秀荣婶也开始健忘起来，大喜时不时的就会感冒，还有一起打游戏的那几个小兄弟反应也逐渐迟钝。但是这些变化在普通人看来是微不足道甚至感觉不到的。沈叶锋明白了，联盟已经对这里动手了。

年末，沈叶锋收到了新指令：回基地做系统升级。

这个冬天格外冷，冷到似乎和他记忆中的杨城不相上下了。

除夕夜，沈叶锋买了好多烟花鞭炮，带着大喜去露台，两个人开心的又蹦又跳。大喜已经上初中，比沈叶锋矮一头，但是已经和老肖一样高了。秀荣婶在楼下喊他们：“你们俩娃娃是要把楼蹦塌么！赶紧下来吃饺子了！”吃饺子、看春晚、嗑瓜子，除夕老三样。过了零点，在一片鞭炮声中，雪花零零散散地飘落下来。

沈叶站在门口，把手伸了出去。

他能感觉到冷风在划过手掌，能感觉到雪花落在掌心地湿冷。

过了好一会儿，他回过头说：“叔，我想回杨城看看，我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