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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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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初伏,宫里的夏虫都被晒得吱不出声。

但宫里的人却无一敢心浮气躁,个个都警醒着脑袋,生怕出了漏子。

奉天殿殿前的石阶地上正匍匐着几个埋头苦干的粗使太监,他们手里拿着猪鬃刷,旁边摆着几桶水,狠刷几下便泼一瓢水,棕红的血沫顺着搬板砖纹缝流进这不知见过多少血影的大地。

一时间只听见簌簌的声响。

带着漆纱三山帽的掌事太监扬声催促:“手脚都放麻利点,定王殿下已经进京了,这血糟黑污的东西摆在门前成什么样子,误了时辰咱家可没法交差!”

说罢,已经汗流浃背的太监们憋着晒得通红的脸更加卖力地搓洗。

忽然,一个小太监水泼得太急,混着血渍溅到了他的袍角。

那大太监腿一缩,撇嘴“啧”了一声。小太监马上丢了水瓢双手按地磕起了头,石地糙硬,没几下便见了血印。

大太监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行了,还嫌活不够多,再磕几下今天算是白干了。”

那小太监谢过罪后逃过一劫似的,不顾额头上还在淌血的口子捡起刷子就把原地刷得干干净净。

大太监抬头看了看挂在头上一眼望不到顶的慎白太阳,又把目光投向那座规制宏丽的正殿,殿门此时有重兵把守,内里情形昏暗难窥,可他知道,多少龙子龙孙日思夜想的那把椅就高高立于其上。

可坐上去的人,也不见得都是真龙天子。

好比现如今的那位,能坐多久还未可知啊……

前朝正混乱一片,后宫里却如死水般沉寂。

椒房殿屋外的地上映着让人心悸的刺眼日光。

值守的侍卫像水桶一般死死地把持住殿门,如今的椒房殿已成了个是非之地……

殿内只有寥寥数人侍候在帝后身侧。宫人们全都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地站在离这个新帝三步远的地方。

只简单身着中衣的新帝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怀里皇后的后背,瘦削的脊背摸着让人心慌,但他却好像并无所觉。

皇后半阖着眼,眼神不知望向何方。

赵承淮瞧也没瞧这群监视着自己的奴才,他淡淡开口:“朕只是来找皇后说说话,用不着这么多人伺候。”

话毕,周围的太监宫女却是只抬了抬头,便又恢复到石头人的样子。

赵承淮苦笑了一下,“三哥也太操心我了,我这才刚刚当了两个月的皇帝啊,哪能想着死?”

此时,为首的那个大太监才有了动静,他望着这个散漫得毫无一丝帝王志气的男人皱了皱眉,这个倒霉皇帝事到如今嘴上也没了忌讳,几句话传到外面去又是一场风波,他是在这吃喝不愁就坐着等死了,惹怒了三皇子最多快点见阎王爷。

可自己糟污运气摊上这么个差事,既要看着人不能出事,也不能让不干不净的话从他这流出去啊。

刘太监立时弯了腰,堆上浸淫多年的让人看不出真假的谄笑:“陛下这说的是哪的话,真是折煞奴婢了,三皇子怕您刚承大位,让这宫里的这帮兔崽子怠慢了去,这才吩咐奴婢们来侍候您,陛下有什么吩咐知会奴婢一声就是了。”

说完,他立马瞪着周遭的宫人:“皇上是想跟皇后娘娘说说体己话呢,你们几个不长眼的还不快点下去!”

此话一出,身旁的人即刻有了动作,望了刘太监一眼便不着声响地退开了。

可那位刘太监却只虚虚退了两三步,仍是在珠帘后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

赵承淮浑不在意地哼笑了一声,他把手掌贴在叶清商单薄得几欲见骨的后背。

叶清商感觉被晃了晃,她这才面无表情地抬头望着他。

往日姿容如玉的丽人如今却被搓磨得脸上不见一丝生气,瘦弱的身躯好像一吹便倒的纸人。

赵承淮端望了她许久,最终只是轻叹了口气,“商儿,事已至此,你又是何苦呢?”

何苦?她的眼睛这才清明了起来。

她又何尝想过得这么苦呢?母亲在她幼时便因疾早早抛下她,而父亲专宠姨娘,在母亲死后更是将她扶成了正室,祖母因厌恶母亲连带着也不喜欢怎么自己。

她一个人在叶府无依无靠地长大,虽说未曾受过苛待,但活得跟颗杂草也差不离了,无人在意她的将来,随便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得连根拔起。

叶清商自幼便过得小心翼翼,但也无数次怀揣着渺茫的希望,她会被怎么安排呢?等到及笄被继母草草嫁出去?

她再怎么逆来顺受也是有点心气的。

叶清商没理由就这样埋没自己的大好年华。想要在叶家出头,靠不住父亲,那她就只能讨好祖母。

因为祖母礼佛,她便数年如一日的五更早起抄写经文,熬坏了眼睛也毫无怨言。每日请安更是最先到老夫人屋里亲力亲为地侍候,可饶是叶清商再怎么恭顺谦卑,祖母也顶多不咸不淡的打发两句,其余姐妹只要一来,她便被无所顾忌地排挤在身后。

尤其是妹妹叶清蓉,母亲尚在时,祖母就毫不掩饰对这个五妹的偏爱,待到郑姨娘被扶正后就更是把她视为掌中宝。

可她能怨谁呢?五妹从未轻视羞辱过自己,相反,三房只有她们两个女儿,五妹一得到了什么珍奇玩意儿或是精致吃食就马上会拿来给自己分享,她对自己……倒是真心实意的喜欢。

叶清商也十分珍视这个妹妹,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唯一对自己好的人竟把她逼上了绝路……

那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雪,鹅毛大的雪花几乎是要烙在她的脸上,她的冬衣跟往年一样来得很晚,身上的旧衣洗得次数多了,再怎么紧裹也是不挡风的……

直至洗秋堂给叶太夫人捶腿时手还冻得通红,但她不会有丝毫懈怠。

“商姐儿。”是祖母的声音。

叶清商猛得一抬头,手上也忘了动作,祖母很少唤她,她的心怦怦直跳,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涌上心头。

叶太夫人第一次拉起了她的手。

她望着自己手上的冻疮皱了眉头,“怎么冻成这样?你也太不爱惜自己。”说罢,甚至还让身旁的崔嬷嬷给她拿了上好的玉香膏来。

“瞧你穿得这样单薄,我那还有几匹料子,拿回去做几身衣裳,这么冷的天,可怜见的……”

她笑得十分慈爱,就像对待五妹妹那样。

接着她又说,“我们商姐也大了。”

叶清商睁大了眼睛,轮到她了吗?前头的姐姐都已经许到了好人家,五妹妹自是不用操心,只有她一直被人不咸不淡地被撂在角落。

叶清商几乎要哭了出来,祖母还是念着她的吧?

“我们商姐是有富贵相的,好孩子,你是叶家的恩人。”

祖母如是说道。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是五皇子与兄长叶焕佑交好,之前叶家带着女眷去普安寺上香时,恰巧相遇,二人曾有过一面之缘。

就这么一面,他便记在了心里,他知道这是叶家的四小姐,后来又听闻她在叶家的境遇并不乐观。

赵承淮许是由怜生爱,他的生母只是一介宫女,而父皇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们母子了,他幼时也受了不少怠慢,或是一样同病相怜,他竟真的把这个叶四小姐放在了心上。

后来,五皇子竟主动找皇帝赐婚,要知道,皇子再怎么落魄也是皇家人,婚事是由不得自己做主的。

他心里也没底,可那又怎样呢,一个从未被在意过的棋子又怎么会被嫌恶呢?

可谁知,皇上竟真的许了这桩婚事。

一来,五皇子生母身份实在卑微,他本人注定只能当个闲散宗室。二则这叶家虽在朝中并无大员,但前几辈也出过尚书,不算是小门小户的人家。难得儿子有喜欢的,又少了拉帮结派之疑,这婚事不算将就。

于是,皆大欢喜,叶清商便一跃成了五皇子妃。

叶家人被这天降的喜事砸昏了脑袋,没有人能想到那个平日默默无闻的四姑娘能有这样的造化。

就连叶清商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蹉跎了十几数年竟然还有这般气运。

可一向关心自己的妹妹叶清蓉却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再也未曾对她笑过。这时的叶清商才明白过来,五妹喜欢的只是个方方面面都不会胜过她的姐姐……

最终五妹因她开的这个好头与明宣伯府结了亲,她想自己也不欠这个妹妹什么了。

接下来的两年里,叶清商过得像梦中一般。

五皇子对她很好,二人新婚后琴瑟和鸣,感情契合,过了一年她便有了身孕。

那时太子和定王斗得如火如荼,而最善搅弄风云的太傅谢靖昭却始终看上去不偏不倚,任由态势变幻莫测。

斗到最后,最终还是太子棋差一招因忤逆犯上触怒龙颜,到底被判了圈禁。

太子倒后,皇上膝下再无有所建树的出色子嗣,帝位看来是非定王莫属了。

于是定王就主动请缨领兵对抗羌人,指望着大胜归来后有了军功继位也更名正言顺一些。

谁想他还未凯旋归来,先帝突然就不明不白地驾崩了。

太子被流放到有先帝派重兵把守的房陵,一时难以解救。而定王即将班师回朝,加上皇上并未立下遗诏,太子党羽为了先稳定大局硬是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扶了没有任何势力的五皇子继位。

世人都说当今皇上来得便宜,谁能想到定王跟太子争得头破血流,最后竟然让个庶妃之子捡了漏。

但比他这个皇帝更便宜的是她叶清商这个皇后。

定王现在虽不在京城,但也迅速控制住了局面,虽被太子一党捷足先登但他们终究成不了气候。

自从赵承淮登上帝位那一天起,她就又过上了从前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

她和赵承淮身边的仆侍不知不觉间几乎换了个遍,大臣呈上来的公文早就不知落到了哪去,就连他们的吃食都很少按点送至。

而叶家,她的母族,早已在她当上皇后那天以不屑与乱臣贼子为伍之名跟她断绝了关系。

而那时已成为明宣伯夫人的叶清蓉更是对她避而不及。郑姨娘与她里应外合到处诋毁她这个四姐当时是用了何等龌龊手段才勾引到了五皇子,而祖母为了保全家中颜面无奈之下只得应了这门婚事。

叶清商背负满身骂名也无动于衷,至此,她才看透了那个养育她十余年的叶家是什么真面目。

她临产那天赵承淮刚刚登基一个月。

她几乎舍出所有体己银子才预备好的稳婆却迟迟没有来,就连平日里随侍的廖廖宫女也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不见了。

而赵承淮当时被严加看管,此时也什么都帮不了。

没有一个人来帮她,她在产床上歇斯底里地哀嚎着,身下的薄褥早已被汗水浸透,可她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这也许是她将来唯一的念想。

当时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孩子千万千万要是个女孩。

当婴儿响亮的哭声传到她的耳朵里时,叶清商很想大哭一场,可她再也没有力气了。

当日,宫里传来了一个消息:皇后娘娘诞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

这如同圈禁般的日子她只过了三月,却好像一辈子那么漫长,没有丈夫在身边的日子里,她每日都紧紧把孩子护在怀里。从不让人近身服侍。

明明是朝不保夕的时刻,但她开心得如同新婚那天,她有了孩子,有了属于他们的孩子……承淮一定会高兴吧。

终于,定王班师回朝,宫人们对他们的看守也没有以往那么严苛了。

在得知他们可以相见了的时候,叶清商抱着孩子喜极而泣地跑向多日未见的夫君。

远远的,她就看见那个令她朝思夜想的身影。

赵承淮憔悴了很多,明黄色的便衣在他身上都有些挂不住了,但精神头依旧不错,多日的磨砺让原本俊朗的面容添了一丝锋利。

赵承淮望着她温柔地笑了笑,“商儿,你瘦了。”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赵承淮看着叶清商怀里正伸手拉着他衣袖的孩子,嫩白的胳膊像藕节一般惹人生爱,可他的脸上没有露出一丝初为人父的喜悦,他只是望了一眼便复又抬起头。

“我们把这个孩子交给定王吧。”

这是他跟她说的第二句话。

无人可信,在这个世界上她无人可信了。

叶清商每日独自拍着躁动不安的孩子入睡,这个孩子是她倾尽所有,每日毫无尊严地乞求那些太监宫女才战战兢兢保下来的。就算她的丈夫从来没有想过要保护她们母子,就算要整日忍受宫人们的作践,她也一定要让这孩子好好活下去。

可人的精力终究是有限的,在她精疲力竭昏睡过去时,孩子还是被悄悄抱走了。

叶清商哭求无数次都无果,最终还是以命相威胁才被允许一天探望一次。

她此时盯着问她何苦的丈夫半晌,叶清商望着这个即将被废的皇帝、她的夫君,觉得这辈子活得真是荒唐极了。

“你以为我就不想抱住我们的儿子吗?可如今已万般不由人了,商儿,我只有你了……”

赵承淮的眼里像闪现着某种疯狂的火焰。他紧紧攥住她的手。

叶清商猛地抽出去,惊恐地看着他,他已经彻底疯了,他是不是只想找个心甘情愿跟他共赴黄泉的人呢?

叶清商摇着头后退,嘴里念道,“我要去看孩子了……”

赵承淮盯着那个失魂落魄的背影突然肆意地大笑起来,到最后都笑弯了腰。

身旁的宫女诧异地看着他。

刘太监挥手嫌恶地吩咐道,“陛下是得了失心疯了,还不扶陛下休息去。”

宫人们这才从愣神中缓过来,把赵承淮拖了下去。

“孩子,哈哈……孩子,哪还有什么孩子呢?”

孩子就安置在侧殿,叶清商却觉得这短短几步路怎么也走不到。

到了房内,她看见两个鬼鬼祟祟的宫女正要离开,而那个小小的摇篮里却空无一物。

这两人是照顾她的儿子的。

为了让她们多加看顾孩子,她把母亲留下的最后的首饰都交给她们了。

其中一个宫女怀里正抱着一个粗布包裹。

叶清商停下了脚步。

“你怀里揣的是什么?”突然冷不丁的一声让二人都吓了一跳。

转头一看,原来是皇后娘娘。

叶清商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个包袱,漆黑眼瞳挂在那张消瘦没有血色脸上更显迥异。

另一个宫女手还在发抖,她低着头怎么也不敢看她。

那位拿着包袱的宫女惶恐的神色之闪了一瞬便恢复如常,她一咬牙捂紧了抱着的包裹飞速跪了下来。

“回娘娘的话,奴婢攒了些体己钱,想要托出门采买的的太监捎给宫外的父母。”

她抱着包裹不住地磕头,“是奴婢一时鬼迷心窍,奴婢这就自己去领罚。”

说罢,就回身要跑走。

叶清商几乎是颤抖着抓住了她,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把包袱留下,你把包袱给我……”

“娘娘!”宫女惊声尖叫。叶清商突然发力抓破了她的手。

可宫女死死地护住那个用麻布裹着的小包袱怎么也不肯松手。

“还不快去禀报定王殿下!”她扭头喝了一声在一旁惊慌失措的宫女。

那个小宫女这才好像突然回魂似的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叶清商虚弱已久的身体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生生抢了下来,她把那个宫女推翻在地,来不及喘息便颤抖着一层层扒下包着的麻布。

当她看见包袱里露出一张毫无生机的小脸时,叶清商跌坐在地上,她抚着婴孩脖子上触目惊心的指引失声痛哭了起来。

这个还未取名的儿子就这样死于非命,作为母亲,她甚至差点连孩子的尸身都找不到了。

此时天边传来轰响,豆大的雨滴应声而落,很快连成一片,早就流干的眼泪又从天而降。

她一个人冒着雨像游魂一般渐渐走到了廊梯处。

雨幕像瀑布般往她身上倒灌,她有种错觉,好像世间一切,都在这排山倒海的狂雨中混沌不堪。

叶清商不是没有想过她会是什么一种死法,但定王为了保全颜面,她大概会体面一点的走吧。如今,她有了唯一的自由。

另一边高处的城楼上,一个身着鸟中君纹样的绯袍男子立于其上,突至的骤雨没有让他手上的油伞摇动一丝一毫。

他的目光追随着往椒房殿前去的那一行人,墨绿色的油伞恰好遮住了他的面容。

这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他身侧传来。

“那小皇后长得是好,你不舍得了?”

祁序没穿官服,只身着一件杂宝竹枝纹的直缀,他慢悠悠地踱到谢靖昭身边。

谢靖昭把伞略抬了抬,一张清逸绝伦的脸隐现于雨线之间,他无言看着说话的那人。

祁序敛了神色,这人的狗脾气他是知道的,不能再惹了。

他不再说话,只默默地看着那位皇后的结局。

叶清商抱着那个包袱在廊梯上如泥人一般不知坐了多久,直到一队侍卫往这里奔来……

雨幕像瀑布般往她身上倒灌,好像世间一切,都在这排山倒海的狂雨中混沌不堪。

够了,她累了,这种任人宰割的日子她不想过下去了,不顾身后的喝止声,她翻过了扶手……

叶清商从廊梯上跳下去前只有一个念头。

千万别再有来世了。

额头触地的那一刹,孟茴猛地睁开眼睛。

她惊疑不定地大口喘气。她扒着身侧的藕色花帐才慢慢找回了点实感,过了好一会儿,孟茴重新躺平在枕头上长舒了一口气。

又梦见前身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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