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
很快入秋了——
丹阳观主殿后方,有个很大的天井,种着一大片银杏,传闻是太宗皇帝亲自种的,为了纪念发妻,如今人虽作古,却留下一个苦差。
落红不是无情物,满天井的落叶,须安排弟子洒扫,两人一组,毕竟太宗手植,怠慢不得,观中诸人都得参与。
于是那些偷懒的,有心的,卖力的,想着和谁分在一起的,各怀鬼胎,私下搞些小动作。
那日,沈玉宁穿过偏殿,突然听到一阵笑声。
“那你去找玉宁吧,她最好说话了。”
青砖门廊影影绰绰,印出两个人形轮廓。
其中之一是朝宁,她的师姐。
“你瞧,我说什么来着,说曹操曹操到,”朝宁看到了她,笑着招手:“玉宁,快来!”
旁边的背影闻言转身,沈玉宁脚步一顿。
朝宁笑道:“这是震国公世子,你还不太识得吧?”
怎会不太识得,分明那少年容貌依旧,笑也依旧。
沈玉宁愣愣地:“见过……震国公,世子。”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见面,她连话都不连贯。
“玉宁姐姐。”他朝她微微颔首,凤眼弯弯,仿佛在说许久不见。
沈玉宁下意识伸手探向脖子,伤口还有些痒,幸而衣领遮蔽。
朝宁笑道:“世子当真是毋得架子,既然都在此修行,你我也不必太拘束了,倒显得我们年长的小器,玉宁,你说是不是?”
沈玉宁没应声。
朝宁叹气道:“还是闷葫芦。罢了,说正事,此番跟你一道打扫的男弟子,似乎叫做,叫做……”
“孟钰明。”旁边提醒。
“啊,对对对。”
“玉宁你看,你能不能……”
朝宁捏着嗓笑了笑,亲昵地拿起沈玉宁的手。
“是我。”
少年勾勾唇角,接过话:“是我想请玉宁姐姐帮个小忙,把孟钰明换给我。”
原来,是找她搞小动作的。
沈玉宁半抬眸,落在他光洁平滑的下颚,片刻后按下眼睫,虚落别处:“观主,知道吗?”
他眨了眨漂亮的眸。
朝宁有些诧异,这木头突然怎么了?如司空氏这样的贵胄,就是要星星月亮,观主也不敢不答应,人家肯纡尊降贵提出请求,已经十分给脸了。
沈玉宁又道:“为什么……找我换?”
朝宁忍不住抢道:“哪有这么多为什么!让你换你就……”
司空真笑了一笑,日光在眼睫上轻轻跃动:“上回打扫孟钰明还欠着我的,这次我要向他讨回来。”
他向前缓行一步:“所以好姐姐,帮个忙。”
沈玉宁默然。
朝宁等不及了,扯扯她的衣袖:“喂,别发呆,说话呀!”
又是苦大仇深的模样,似乎她真的很为难:“姐姐不愿意吗?”
不。
我愿意,我很愿意。
我只是不知道怎么才能跟你多说些话。
而你只要一个答案。
“好。”
朝宁松了口气,得意一瞥,看啰,就说她很好说话的。
司空真那句“实在为难就算了”卡在喉头,改成了“多谢,玉宁姐姐这个人情,我记下了。”
沈玉宁摇摇头:“不用。”
雨停的日子,恰好一个月零十天。
真陌生。
“你们这批新来的贵子,要在这里修行多久?”
“我也不清楚。”司空真摘下枝头一片叶子,拿在手里把玩:“师姐为何这么问?”
朝宁笑道:“有些好奇。不过对你们而言,这里有些无趣罢,那句话怎么说的,既无美景,又无美人。”
他闻言一笑,颊边小涡浅浅:“观里的各位师姐不都是美人吗?”
“哎呀,真会说话。”朝宁脸一红。
“不过这两样我都没甚么兴趣。”语气微微转淡。
朝宁问道:“那你……世子对什么有兴趣?”
他歪着头,很认真地想了想:“大概是吃喝玩乐,衣食住行。”
倒是……很坦诚。
朝宁和沈玉宁难得默契地不置一词。
“两位师姐又对什么有兴趣?”
朝宁一本正经:“我等都是舍身为道的人,休提什么兴趣了,若说有,那便是《清静经》、《道德经》、《通玄经》,是不是?”胳膊撞了沈玉宁一下。
沈玉宁微怔,眼前突然出现一幅意气少年提剑杀敌的画面,若无正义,怎会在雨夜及时赶来,若无怜悯,怎么将她完好无损地救下。
“惩奸除恶,匡扶正义。”她轻声道。
朝宁瞪大眼:“你说什么?”
司空真含笑看着她,鼓掌道:“女中豪杰,还是玉宁姐姐更厉害。”
朝宁酸道:“不是她刚刚如了世子你的意,你才这样夸吧?”
“怎么会?”他举起手,状若起誓,带着三分调笑:“我这可是肺腑之言。”
又说了几句,司空真躬身告辞,襟摆当风,发丝微动,细腰处空荡荡,无一物。
那里应该佩把剑的。
沈玉宁与朝宁并肩一道走,后者突然撞了撞她:“怎么样?”
“什么?”
“世子呀!可别告诉我你六根清净,脑袋空空。”
“嗯……”
“唉,暴殄天物!”朝宁颇感慨:“天底下真有这样式的人物,看他对你有问必答的,当真是性格好,亲切得很,今日能说上话,也算值了。再说了,他还欠着你一个人情,日后必要叫他还上的。”
人情……究竟他欠她,还是她欠他。
沈玉宁摇摇头。
朝宁难得皱眉看了她一眼:“这么做甚?你呀,真是呆头呆脑,难怪他们都说你是……”
是根木头。
话音戛然,幸好旁边人似乎没听见。
朝宁清清喉咙:“换轮值的事,等会儿我帮你跟观主说?”
“嗯。”沈玉宁道:“多谢师姐。”
“乖倒是乖。”朝宁笑道。
二人继续往前,布鞋擦过柔软的苔藓草地,缓步慢行,朝阳洒金映在灰青道袍上,也映在女子眉心朱红一点上,朝宁伸手,摘去沈玉宁头顶的树叶。
“暖玉一样的颜色,”手指捻着叶片:“像在发光。”
朝宁道:“你的眼睛。”
除了观主,没人知道她的身世,她们只当她是西域人的弃婴,这么多年,她殊异的长相,才慢慢被接受。
这并不容易。
第一天轮值,沈玉宁提着扫帚等了很久。
远处终于出现几个人影,所到之处,扬起大片尘土落叶。
等等,几个?
沈玉宁不禁一愣,没记错的话,这是苏州太守家的余二娘余婉宁,母亲阳陵县主,因为从小多病,被送到观里养福,听说,她马上就要被接回去了。
又听说,她曾被家里接回去几次,都因体弱被送回来,阳陵县主心疼女儿,隔三差五就来看望。
原来是她跟司空真一道,世家子对世家女,倒也称头,洒扫庭院,自无需亲自动手。
沈玉宁心内突突,觉得自己委实帮了一个大忙。
转眼人已到眼前,一身扶风弱柳我见犹怜,只是随身两个仆从,粗衣短褐,眼神锐利。
“你就是玉宁?”声柔却带一丝居高临下之意。
沈玉宁点点头:“时辰不早了,我们开始吧。”拿起扫帚,对方三人却一动不动。
余二娘打量眼前这一个普通姑子,突然笑了笑:“是啊,听姐姐的,我们早点开始吧。”
这姿态,不像要帮她的,倒像监工。
世家女在泄愤,没办法对司空真撒气,就把气撒在她身上,谁让她答应他换人呢。
看着满天井的落叶,沈玉宁叹了口气。
扫帚动啊动,好不容易扫完一半,沈玉宁提起袖子擦了擦脸,竟然看见观主站在不远处,四十多的妇人,神色平静,袖里尘拂微动,她连忙放下扫帚行礼,再抬眼,观主已经走了。
什么都知道,却从来不置一词。
大约也是嫌弃她的出生,又丢不开。
这一回打扫,从天明到天暮,余二娘主仆不知道何时走了,还是走了好,那两个仆人期间故意弄下不少树叶,沈玉宁捏紧扫帚,咳了一声。
余二娘坐在一旁品茶,目光动也不动:“怎么?姐姐受风寒了?”
沈玉宁摇摇头:“这是太宗皇帝亲自种下的银杏,还是要尊重些的。”
话外意,毁坏这些银杏,可是大不敬。
两个仆人没懂,余二娘却懂了,脸色微变:“姐姐这样厉害,难怪有办法哄得阿真哥哥换人。”
阿真哥哥……
一个太过出众的男子,竟然什么都不用做就能离间人心,颠倒是非。
那夜自己不也违心地承认了不该承认的话吗。
余二娘道:“你笑什么?”
沈玉宁道:“没什么,苦中作乐。”
余二娘古怪又嫌弃地看着她。
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眼神。
三人离去后,沈玉宁独自把落叶收集起来。
秋主杀伐,很快满树叶子都会落光,她记得小时候还会偷带些叶子回去,贴在画上,一个女人囫囵的轮廓,头发上贴满了银杏叶,鎏光洒金的色彩,非常美。
后面被人告诉了观主,观主狠狠罚了她,把画拿到厨房烧了。
她想起司空真。
他跟她交换,说不定,是因为余二娘。
毕竟他那么聪明,不可能察不到余二娘的心思,因为不想理会,所以就躲开,把人推给她?
朝宁,也知道吗?
反正沈玉宁是个没脾气的,给什么就接受什么,从不反抗和抱怨。
来来回回,把落叶搬到后厨,一共五趟,沈玉宁累到手抖,打算歇一会儿,再去吃饭。
等着风吹干脸上的汗渍时,过来一个人,是朝宁。
“不吃饭吗?”朝宁有些不自在。
沈玉宁道:“等会去。”
朝宁站着没动,看着干净清爽的天井,突然道:“你傻呀?”
“有人不干活,你不会想想办法?干什么自己硬撑!”
沈玉宁看她:“什么办法?”
朝宁见四下无人,低声道:“你可以去跟观主告状呀!”
沈玉宁摇摇头:“她娘是阳陵县主,观主不会得罪她的。”
这木头,倒也不笨。
朝宁面露尴尬:“那你……唉!那你扫这么干净做什么?又不是明天不用再扫。”
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还这么卖力,傻到家了。
沈玉宁愣了愣,仿佛没想到。
朝宁无奈道:“你可真是……”
其实她只是习惯把每件事做好,才不会有人找茬。
朝宁叹气,没管她自己走了。
沈玉宁心里盘算了一下,这个秋天结束之前,大概还会轮到三次。
她得在前一天多吃点饭。
就算是……对他的报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