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还烟
在宫里,要说沈玉宁最熟悉的,除了照顾过她的老宫女,就是太医署的老医正刘奎。
娇弱的女孩,长年住在那种乌鸦盘旋之地,食不果腹,生病是必然,一生病,阖宫里连个传太医的人都没有,老宫女只好抱着她亲登太医署的门。
那时候为她诊治并悉心照顾的,就是老医正。
老医正医术高超,为人和蔼,生活却不顺,中年丧妻后丧子,待到古稀,孑然一身,所以对小姑娘心生怜悯,圣上膝下三十女,同样是父亲,怕连女儿们的名字都记不全。
老医正听说了沈玉宁回宫的消息,心里不免也有些惦念,真巧咸安宫来人传话,再相见,老大夫虽然苍老不少,脸上仍旧一团和气,可知这些年他想得开,日子过得不错。
沈玉宁有些支吾,向他打听司空真的腿,老医正赤心实诚,倒豆子似的都说了,人上了年纪,难免有些絮叨,也希望有人听自己絮叨。
沈玉宁听完,斟酌提出请求,原本还想着该如何解释,谁知老大夫呵呵一笑:“窈窕君子,淑女好逑,老夫也是年轻过的。”
这么理解也……也没错吧。沈玉宁苦笑。
小医官提了香炉走过来,紫烟袅袅,从镂空的花形孔里飘出,她在榻边矮凳上坐下,香炉正正好对着他的膝盖。
司空真道:“有劳。”她点点头,他才注意到她的轻纱覆盖了整张脸,不免多看了一眼,沈玉宁把头放低了些。
他倒没像个疑心病一样多思多想,靠在榻上合起双眼,沈玉宁适才松了口气,她其实想过这样做究竟有无必要?万一哪天他看见了这张轻纱下的脸,又当如何?
她有些放弃地想,到那时候再说吧,当个举香炉的木头人总不至于出大差错,一炷半香,换他早日痊愈,很值。
安静的氛围流转在二人中间,小室靡靡都是草药的气息,扶光透过窗纱洒在榻上,司空真睁开眼,凤眸落在虚空良久,似乎有些无聊。
他闲闲开口:“阁下是新来的医官,未请教?”
沈玉宁略一点头回应,不答。
他微挑左边眉,倒也并未不满,随手拿起小几上一本针灸医书,翻了翻。
药劲渗入,膝盖处温温热热,前几次有些医官不查,香炉离得腿太近,令他不太舒服,这次倒很好。
医书翻到一半,门口传来脚步声,扶陆推门,快步走到他身前,行了个礼:“世子。”
来得倒是快啊!司空真拿开书:“事情办好了?”
扶陆颔首:“送过去了,可惜承天公主不在,是底下宫人接手的。”
“她不在?”长眸微微一凝:“又去皇后那儿了?”
扶陆一脸您猜错了的表情:“听说,公主去了咸安殿。”
小医官的手一顿,香炉上垂下的金链轻撞膝盖,司空真嘶了一声。
那香炉立刻离开了五尺远。
扶陆不免责怪地看了那小医官一眼:“小心点!”
司空真摆袖:“无妨。”对小医官道:“你不必介怀。”
对扶陆道:“你继续说。”
扶陆便继续了:“刚刚路上鸿胪寺卿安大人叫住属下,说有两份乌孙送来的国书,想请您一并拟个折子递到陛下那儿去。”
司空真似笑非笑:“我拟?那他干什么?”
扶陆咳了咳:“听说是安大人家宅不宁,小夫人和大夫人时常争吵,他忙着赶回去调停。”
司空真道哦:“成婚后整日内宅里打滚,倒是个推脱公务的好理由。”
“属下也这么认为。”扶陆小小声道:“您也可以。”
世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属下实话实说,您已经加冠了,自然得考虑,何况婚事不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吗?”
司空真笑了笑:“再没大没小的试试。”轻轻揭过这个话题。
扶陆懊恼:“属下不敢。”
司空真道:“横竖我在这里无事,你去把乌孙的国书拿来我看,顺便准备笔墨。”
“方才你说瑞儿去了咸安殿?”
扶陆心道您这反射弧可真够长的:“正是,那咸安殿从前无人居住,现在是朝辞公主的住所,您知道的吧,就是前不久刚被接回宫的那个。”
小医官隔着轻纱忍不住看了司空真一眼。
他……他的表情真平淡,仿佛不认识她这个人一样,朝辞公主在丹阳观修行十六年,道号玉宁,大梁圣主与西域胡姬的女儿,流着一半皇室的血,一半卑贱的血。
司空真道:“去做事吧。”
扶陆离开了,她感到他的目光留在她身上,不免有些心乱,良久,他温声问:“医官小哥,手酸吗?”
沈玉宁摇摇头,自己还坚持的住。
“好。”他点点头:“手酸便说一声,不必太勉强。”
扶陆取了国书过来,他便在太医署里办起了公,长指擎着纸张,更显莹白,眸光专注地落在纸上,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翘起,底下是惑人的凤眸。
沈玉宁呆呆地看着,她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扶陆在一旁挑了挑眉。
司空真道:“磨墨。”
握过笔杆,略一沉吟,便在纸上笔走龙蛇,从前他在她心中多是个剑客,如今又像个文臣,穿着规矩的广袖,颜色柔得像水,从前张扬生动的紫色,再也不见了。
她不知道这种转变是否因为他的腿。
香炉的金链叮铃一声。
那药烟渐渐淡了散了,沈玉宁听老医正说过,中途必须换一次药,老医正掐着时辰过来分毫不差,沈玉宁便起身,提着香炉过去了。
扶陆一边研磨一边小声道:“世子,属下注意到,他一直在偷看你。”
司空真唔了一声,表示知道。
扶陆拧眉道:“看他轻纱覆面,不会是哪里派来的刺客吧?”
司空真波澜不惊:“那他耐心还挺好,举了一炷香的炉子竟然还不动手。”
扶陆一噎:“这……”
主子抽空看了他一眼,眼中有淡淡嫌弃。
扶陆道:“您这样,属下很受伤。”
沈玉宁微红着脸小跑回来了,方才换药老医正笑觑她,整得人怪不好意思,天地可鉴,她真的只是为了他的腿伤。
暖热的感觉又回到膝盖处,其实一炷香还是一炷半都无甚区别,他很清楚,难道折了的骨头还能自己长出来,每七日来此,只是为了让家人放心。
写完了折子,又阅过一遍,司空真放下笔,合上书,扶陆很有眼色地将东西收起,他动了动腿,在沈玉宁略微疑惑的目光中微笑:“今日就治到这吧。”
为什么?时辰还没到啊?
她比划了一下,没注意他因她的比划微微一愣:“还有半柱香。”沈玉宁很想这么说,他不想腿伤早日痊愈吗?
司空真缓缓道:“我有急事。”
说着便穿上鞋袜:“走吧。”扶陆点点头,他的广袖擦着她的襟摆而过,此时才感觉手中香炉无比沉重。
原来他不相信自己的腿能治好。
她愣在那里,只觉得心底攀上一股丧气。
待沈玉宁换上衣裳出了太医署,看到门口站着熟悉的身影,香公公看到她,行了一礼:“奴婢来接公主。”
沈玉宁窝心地笑了笑。
香公公没驾马车,是走着来接她的,香公公道:“马车一旦停在这儿,宫里的人都会知道公主来了太医署。”
沈玉宁觉得有道理,但跟香公公一起走路,实在颇为压力,若是花信必然能聊个没完,香公公一言不发跟在她身边,保持着差一步的距离。
她想了想:“今天有人来过咸安殿吗?”
香公公道是:“承天公主来过,得知公主不在,又回去了,不过,承天公主给公主留了东西。”
沈玉宁道:“是什么?”
“一个漆盒,奴婢不敢自作主张打开。”
沈玉宁点点头,突然看了香公公一眼:“听说您以前在皇后宫里伺候?”
香公公回视,眸间涌上些怪异的情绪,又垂下眼:“奴婢只是个伺候主子的奴才。”
这话意思是不管皇后,还是沈玉宁,在他眼里都只是主子罢了,他以为沈玉宁对他起了疑心?
沈玉宁很想说一句您想多了。
二人默然行至一道宫墙侧边,不知从哪儿奔来一大群方士打扮的人,香公公上前一步,手中尘拂挡住沈玉宁,那一大群人看着面色苍白,失魂落魄,从他们身边匆匆跑过。
沈玉宁心道,这皇宫里真是奇怪。
她问香公公:“这些……难道也是东宫……”
香公公收起尘拂,回到跟她差一步的距离:“应该是。”
东宫好寻方士,好炼丹。
堂堂太子明目张胆地做这个不会被人说闲话吗。
大概是感觉到沈玉宁太过求知的目光,香公公咳了咳道:“东宫殿下一贯如此。”
哦,大家习惯了。
香公公道:“东宫炼丹非为自身,而是为了陛下。”
沈玉宁愣了愣。
难道……他就靠这个坐上太子之位的吗?
东宫储君,哪有这么简单就能当的,沈玉宁笑自己,想起那位陛下,她的生父,她已经回宫好几日,他却不曾召见她。
果然当初那道诏书,是虚情假意吧。
沈玉宁幽幽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