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天
皇家庭院善用太湖石,砌成假山,高而阔的亭台建于其上,周围种满春花夏树,伸长的枝子不小心就勾住人的衣衫。
老医正匆匆赶来,还是刘奎老大夫,身后一个小医官提着药箱。
皇后拉着沈玉宁坐在亭子里,对老医正道:“快给这孩子看看,别有什么闪失。”
老医正喏喏。
花信小心揭开手帕,沈玉宁感到微微刺疼,手帕上残留洇干了的血渍,花信看着眼热:“您快给瞧瞧吧。”
老医正上前瞧过后道:“还好,不严重,待老朽为公主上点药。”
沈玉宁笑了笑:“多谢。”
老人家连连拱手。
上完药后左右屏退,亭子里只有沈玉宁和皇后,长御李氏和花信都退到外头去了。
皇后关切道:“吓着你了,好孩子。”
沈玉宁的目光略过皇后高高的发髻,落在捶丸场的几人身上,此处视野极佳,将底下一览无遗,她看到顾忧与万小侯,永王与冀王,司空真与瑞儿,六个人捶丸正酣。
不必顾忌,更不必小心,无拘无束,大闹大笑。
多出来的那张签,其实应该是她的。
皇后道:“孩子,冲娘,你怎么了?”
沈玉宁回过神,对上皇后幽深的眼,这双眼沧桑高贵又仿佛深不可测,薛妃的眼神也是如此,每个宫里的女人都有这样一双眼睛,这样一看,瑞儿真是个宝贝。
难怪皇后竭力要保护那份单纯,倒可以理解。
沈玉宁道:“我没事,多谢殿下关心。”
皇后于是很和蔼地笑道:“本宫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不像阿蒙,总惹本宫生气。”
沈玉宁笑笑。
她并不想跟皇后周旋,只想回去大被蒙头,睡觉。
沈玉宁难得耍了点小聪明,以袖掩口,重重打个哈欠,余光瞄到皇后啜饮了一口茶后,那双眸子落在她身上。
皇后笑吟吟地道:“本宫明白,你刚回宫,难免有些不适应,你的这些哥哥妹妹,甚至作为孃孃的本宫,与你都不算太熟悉,也怪本宫当初对你疏于照料,不过没关系,如今你既回来,日后慢慢适应了就好了。”
沈玉宁点点头,抓着袖子,又一个哈欠。
皇后仿佛终于注意到:“你似乎乏了?”
沈玉宁赧然:“有点……困。”
皇后闻言笑叹:“也是,玩了这么会功夫了。”
沈玉宁道:“殿下恕罪,我想先回去休息。”
话毕将起身,皇后却嗔她道:“这孩子,这么着急做什么。”广袖一动,亲自倒了一杯茶,推到沈玉宁面前:“这是楚地供上来的新芽,最能提神的,你且试试。”
沈玉宁:“……”
指尖触碰那温热的瓷杯,澄澈的茶水微微一晃,荡出一圈觳皱。
看来皇后不想让她走。
沈玉宁不吭声了。
皇后看着她的模样,心念一动,这孩子倒是懦弱老实,既不忤逆也不谄媚,宫外得到的消息也说她十六年一直呆呆木木安分守己。
唯一令皇后芥蒂的,就是两年前沈玉宁私逃下山,能够私逃下山,就说明这孩子是个有主意的,至少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顺从。
皇后定了定心神,柔声道:“本宫也是想多关心关心你,听说两年前你曾私自下山,却是为何?”
沈玉宁顿了顿,仿佛没想到皇后会问这个,良久才道:“就是……想看看。”
皇后道:“嗯?跟本宫说说。”
沈玉宁看了她一眼,低下头道:“丹阳观的日子……不太好过,有师姐下山回来说起,就想着要出去看看,一次也好。”
一次也好,的确是真心话,她原本就打算只跑这么一次,再也不回去了。
皇后微微一愣,不知怎么就从这几句话中摸咂到一丝心酸,皇后读过书,年轻时就是个比较感性的妇人,当下便把手覆在沈玉宁手上:“好孩子,委屈你了,本宫明白。”
两个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直到沈玉宁再次告辞,皇后再次替她倒了杯茶,把人拦下。
“本宫最近听闻一件事,听说前不久宸妃去过你那儿?”
宸妃,娘家姓薛。
沈玉宁如实道:“薛妃娘娘来过一次。”
皇后不动声色地放下茶杯:“她是去看你的,好孩子,你认识她吗?”
沈玉宁摇摇头。
“本宫想着也是,毕竟当年你离宫的时候她还没进宫呢,一晃十六年了。”皇后于是又有些感慨。
沈玉宁明白自己大约是走不了了。
显然有人告密给皇后,或者说皇后有眼线在她周围,否则两仪殿距咸安殿山高水远,坐马车的距离,皇后怎么能知道薛妃来过呢。
沈玉宁无声叹气,薛妃特地过来策反,皇后如今又来试探,明明是他们主动将她召回宫,却又对她充满了戒备和不信任。
皇后是怕薛妃告诉了她什么。
果然,皇后笑道:“宸妃是个好相与的,你们都聊了些什么?也说出来让本宫听听。”
沈玉宁道:“没什么,只是提起离宫前的一些事,说起了我的生母。”
皇后道:“哦?”
“胜了!我们胜了!”瑞儿的声音突然从捶丸场上传过来,小姑娘高扬着球杖,欢欣无比。
皇后立刻跟着笑了:“这孩子,咋咋唬唬的。”
沈玉宁道:“有母亲真好,胜了可以与母亲一同分享喜悦,输了,也能扑在母亲的怀里撒娇。
皇后看了沈玉宁半晌,似是有些触动:“好孩子,不要难过,虽然生母不在了,你还有本宫,本宫是你的母后孃孃,日后遇事尽管来寻本宫。”
沈玉宁微笑道:“多谢殿下。”
皇后叹道:“唤母后吧。”
沈玉宁抿了抿唇:“多谢……母后。”
皇后笑着颔首:“你方才说,宸妃同你说了生母的事?”
沈玉宁顿了顿,道:“薛妃娘娘同情我从小丧母。”
在宫里,不仅要学会说谎,还要会察言观色,顺着上位者的毛去捋,皇后是个爱孩子的母亲,顾念旧情,否则也不会一直记着与丈夫的二十多年前的邂逅。
而沈玉宁是个从小失母的可怜孩子。
在一个爱孩子的母亲眼里,这样的孩子难道不是最值得同情的吗?
唉,沈玉宁想,这些心思啊。
宫门是闸口,宫禁是染缸,闸口一闭,那些弯弯绕绕的宫墙,一下子就把人的一辈子都绕进去了。
皇后笑了笑,没继续问:“喝茶吧。”
一股春风,吹得林间树叶飒飒,鸟鸣啾啾。
那边捶丸场上,突然传来“哎呦”一声。
原来永王正准备击球,不知道为何,挥出去的球杖突然断了,这一下人向前仰,摔了个大马趴,像只乌龟。
瑞儿噗得笑了。
万小侯与顾忧也面有笑色,万小侯调侃道:“殿下这怎么回事?好端端的。”
永王啐了一声,只觉屁股痛得要命,刚要骂娘,一道浅紫的袍裾在他面前出现。
司空真掖着袖子看他。
“殿下受惊了。”话毕,伸出一只手到永王面前。
永王沉下脸:“你少惺惺作态!惹本王恶心!”一把打掉了他的手。
司空真好脾气地笑了笑,转而捡起那球杖:“怎么一到殿下的手里就断了?”
永王被这话弄得一个激灵,觑见那双含笑凤眼:“司空真!是不是你?!”
司空真疑惑道:“我怎么?”
永王从地上弹起来:“死瘸子!你敢暗算我!我今天非把你另一条腿给打折!”
瑞儿叫了一声:“蒙哥哥!不许动手!”
司空真摇头道:“殿下真是冤枉我了。”
“你!你少得意!你这瘸子!贱人!”永王红着眼,不消细看,抄起地上的球便向司空真砸去!
后来场上众人回忆此事,仍然觉得是当天的风向太过古怪,永王的那颗球没砸中司空真,却划了老大一个弧度往上飞,最后竟砸到了亭子里与沈玉宁对坐喝茶的皇后的发髻上。
亭子里瞬间乱作一团。
长御李氏哇哇大叫,皇后惊慌失措,两手后仰,整个人倒栽葱摔倒在地。
那颗球刚好嵌进皇后的发髻里。
沈玉宁和花信双双心道,这球的准头也太好了。
永王一看砸到了母后,当即就跪下了:“母后!儿臣不是故意的!”
其余几人中,瑞儿大叫母亲提裙便要跑上来,万小侯闲闲道:“不是故意的,却砸的这么准?”
司空真恰到好处地唔了一声:“方才皇后殿下的确斥责了永王殿下几句。”
永王看着像要杀人了:“你闭嘴!”
万小侯哈哈一笑:“是么?”一双鹰眼盯住司空真道:“司空大人,当真是怜香惜玉。”
司空真微笑:“侯爷说什么?”
万小侯哼哼道:“听不懂就算了。”臭小子!
这一下,皇后真气着了。
她虽然溺爱亲子,奈何永王实在无法无天,令她堂堂一国之母大庭广众之下颜面尽失,一道凤令,永王被罚面壁思过,身边伺候的宫女太监也都受了鞭笞。
当然,这惩罚不痛不痒。
至多不过是皇后出了丑,永王跌了跤。
谁知过了几日,不知怎么传到了朝堂上的那些言官的耳中,当时的版本已经变成了——一介亲王光天化日行刺国母,言官们疯狂研磨咬着笔杆,这……这这可是犯上作乱!
谏书一封封地递到中书省议事堂,永王沈蒙在朝中本就不得人心,终于把那虚弱不堪的皇帝陛下惊动了,老中书带着言官们洋洋洒洒数十封谏书于内庭求见,天子阅毕震怒。
据说因为刚服食过丹药,血气上涌还吐了口血,当下就要处置永王,皇后闻声赶来求情,大言要处置孩子先处置我!又声泪俱下将当日事解释一遍,天子听完,亦觉得此事荒谬,嬉耍误伤怎么就成了言官口中的犯上作乱。
到底是嫡妻生的亲儿子,天子终究于心不忍,决定小惩大戒,做做样子安抚住言官们的嘴罢了。
岂知这时,老中书携鸿胪寺卿安知尹再次求见,只说事关重大,天子只好又从那张软塌上起身,问卿有何奏,安知尹颤巍巍递上两份贡礼名单。
天子不耐烦看,那鸿胪寺卿便道,前几次西和国来使都由永王奉旨接待,西和国上奉贡礼于大梁,经查证后,原来礼单竟有两份,恐怕……恐怕有人中饱私囊,更甚者,恐有与西和国私相授受之嫌。
天子一听,瘫坐丹陛,又翻了翻手中礼单,目龇,口中呐呐不能言,半晌才道:“去把那孽子给朕绑来!”
永王大声呼冤,可惜前有礼单为物证,后有鸿胪寺卿安知尹为人证,不多时,便从永王私库中搜出了那些消失于礼单之上的贡礼,做实了永王中饱私囊之罪。
天子震怒,要将永王下狱,皇后再次赶来求情,天子丝毫没给脸,直接对皇后发作一通,斥她教子无方,致使永王荒唐不羁行事胆大妄为。
皇后被打发回两仪殿反省,天子索性被气病了,只好令东宫暂代政事,至于永王,东宫殿下顾念手足之情,只是打了他一百棍子,禁足三月,勒令其永不许参与外域事。
这道东宫令一出,多少言官不服气,又开始不断往中书省上谏书。
只是都石沉了大海。
这些事,沈玉宁是过后才听花信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