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队
我回去时,因确定一些事,心中空明不少,同来时一样坐马车回府。
车轮颠簸,到一处三路相汇的路口却停了下来。
驾车的小厮扭头扬声告诉我:“二小姐,有辆马车停在这,挡了路,但看纹饰似乎是苏家的,您——”
他还没说完,未得到我该如何行事的指令,我已闻声掀起车帘,定睛看去,确实是苏家的马车。
不知为何,我本能的知道,苏淮在里面。
“苏淮。”
果然,苏淮挑起车帘一角,眸光落在我的身上,我已走到他的马车前,因而仰头看他。
已是午后,斜光落在他撑帘的手上,苏淮的面容也有着斑驳的光亮。
“我猜到你会到这来,”他示意我上马车,“怎么样?”
我跳上马车,正准备回答,眼眸适应马车中的光线后,见到里间布局,忽而一愣。
苏淮的马车中,有一张小桌,笔墨纸砚具齐。
\"这是——\"
我大抵已经隐隐猜到什么,心中的念头模糊欲成型,正呼之欲出,苏淮已经回答我:“阿枳,我得回宫了。”
我蓦然一滞,接而浅浅呼吸着,点头表明自己知道了,“嗯,我也在周良韵那儿了解到一些事,那我……”
“那我写信告知给阿姐,你入宫后,烦请你将信带给她。”
苏淮点了头,向里侧挪了些,我就势走近几步,坐到他的身侧。
墨已磨好,我接过苏淮递来的笔,执笔舔墨,郑重地在宣纸上写下我探听到的消息,以及接下我的打算。
清河水渠目前情况,阿爹当时情景,朝中的大致势力,与阿爹交好的官员……
马车的车厢狭小,堪堪能坐下两人。
书写的过程中,我能感觉到苏淮的目光落在了我写的信上。
当我写到阿爹曾受到林故疏的一次嘲讽后,明显感觉到耳侧源自苏淮的呼吸重了几分。
我没避着苏淮,出于我不愿让苏淮觉得我对他心有防范,但苏淮没有依照我设想般转眸避视,让我明白他其实也很在意这件事。
……或许也可以说,在后宫形成的各种势力派系中,他已经忠贞不二选择了阿姐的阵营。
这应当是令人放心的事,我却无端生出临渊而立的瑟缩感,同时也顿悟了之前看不破苏淮的一二做法。
写至尾声,我垂眸落款,仿若不经意间,询问苏淮:“苏淮,在宫中,你会一直帮助阿姐的吧?那次商讨阿姐堕胎时,你提出也可让林芸沁服□□虚的药物,其实并非你出于医者的本意,而是站在阿姐的阵营……出于利益?”
而这利益,可以使他放弃医者善心。
虽是问了,但我的语气平静,心中已知答案,不过需要一个人证实。
而这人,天上地下,只有苏淮。
我只听他亲口承认。
身边这人身体顷刻僵硬,在极近距离中显露无疑,我知道自己得到了答案。
好半晌,苏淮的呼吸渐渐平缓。
我将信折好,小心地放入信封,交入苏淮手中,看他的眸光不自觉带了凝重。
“苏淮,既然选好了阵营,便不要心软,你做的很对。”
他收了信,眼眸里有几许变化,便很快被掩饰,我见此正要掀帘出去,却被他按住手腕。
“阿枳,不如送我一程罢。”
记忆里,苏淮很少对我提要求,如今他既已提出,我还未思考为何,下意识便点头答应了。
“好。”
我脸上不动声色,但却清晰感受到心中刹那生出的失控,立即暗中咬紧唇内软肉,强自平静心绪。
而后我吩咐自家小厮先行到城门等候,我则与苏淮同坐在马车中,苏家的小厮挥动马鞭,驾车慢慢驶向城门处。
“阿枳——”
我正心绪乱飞,忽见苏淮正看着我思忖什么,一瞬间我们视线对视,这似乎让他下定了某种决心,从腰侧解下贴身的佩玉,递交到我的手中。
“这是——?”我看着那块玉,通体无瑕,侧边刻了一个“淮”字。
苏淮不知到底在想什么,马车里光线并不明亮,但我总觉的他有些不好意思,但接下来他的话吸引了我的注意。
“这玉佩,我与堂弟各有一块,往后我在宫中,你若想联系我,可以去找他,让他传话。”
这话说的实在隐晦。
我心下揣测:纵使我是私自出宫,但阿姐此刻定已向陛下坦白,自会求得帝王宽恕,为何此后我会借苏逸的名号联系苏淮?
但我没再多想,只将玉佩收入荷包中,应了声。
风声四起,有一阵猛烈地扑打车厢,我与苏淮静坐在马车里,这处遮蔽的角落暂且将一切风雨阻隔在外,使我们有片刻喘息。
我知道宫中乃至朝廷,很快便会风雨欲来,却不知在这场变故中,阿姐、苏淮、我会走向何方,又能走到多远?
外面渐渐喧嚣,商贩吆喝的声音清晰可闻,我知道马车经过了集市,离城门只有短短几息距离了。
忽然生出几许不舍,我扭头看向苏淮,他不知何时闭了目,耳侧微有红意。
我想该说些告别的话了,“苏淮,快到了,你在宫中行事需得小心。”
苏淮却未如我预想般回应,而是问了我一个问题:
“守孝三载……你在信上又写自己要做出一番事业,是非妄念?”
我怎么也没想到,苏淮注意到了信上书写给阿姐的有关自己的字眼片语。又觉得他骤然提出这个,让我实在措手不及,正要艰涩回答,苏淮却继续说下去。
“阿枳——女子行事,皆受世人非议,你可曾想过若真谋事闯荡,三载过后,姻缘如何?”
我张口结舌,这还是苏淮第一次,说起我的姻缘,此前我问他是否心悦阿姐,纵有紧张期翼,苏淮却也没反问我。
“我——这个,”我低下头,无意识整理袖角,几念回转,终于下定决心,询问道,“苏淮,若真到那时,你会怎么看我?”
我还想问,苏淮,其实阿姐说的不错:身为女子,世道艰难。可我们还是想竭力争取,你认为女子为官如何?女子做生意又如何?
你会看不起吗?你会成为芸芸众生中阻扰此志的一员吗?
可我最后只是问:苏淮,你会如何看我?似乎我最后在意的,也只有这个。
心中忐忑,我甚至都想好苏淮拧眉不语的模样,但他看我的眸光清亮,甚至嘴角扬起一道纵容的弧度。
我看到苏淮的唇动了动,似乎已经说话了。
而后,他的声音在噪杂的叫卖声、车轮碾过青石阶的轱辘声里,又被凉风扑打进狭小的车厢,送进我的耳中。
清晰可闻。
我听到他清缓的应答,说出我再如何设想也不敢狂妄期待的答案。
他说:“那也是你,我待你自是如旧,不会变。”
*
与苏淮分别后,我坐自家马车回府,快进府门时,忽然听到身后一声极低的男声:“乔——枳——”
不用细想,我寻声看去,果然是景羽。
他躲在街头拐角,猫着腰,眼眸滴溜溜盯着这里,见我回头,咧嘴微笑。
我吩咐小厮去卸马,转步走到他面前,“你来便来,为何如此模样?”
景家在清河也很有名,世代镖局为生,景羽是景家少主,今年二十有一,在清河有“不上调”的恶名。
听到我问话,景羽立刻苦下脸,唉声叹气:“我哪里敢现于人前!前段日子,我因风月上的那点事被老爹抓住,幸亏逃出来,免了一顿打,如今他气得让手下人天天找我。”
若此刻他正儿八经出现在乔府门前,进去自是放过,可出来后,等着他的就是自家宗祠上供着的棍棒了。
我叹了声气。
“风月上的事,你又犯了不止一次,还是找个合你心意的姑娘,好生过日子。”
早前便如此劝告,但景羽从未听过,这次无出我料,果然他又带离话题。
“我听说了你家的事,唉——”他拍了拍我的肩,笨拙地想安慰我,“那个,不要太伤心啊,乔县令是大家都很敬重的人,我们……都很难过,但逝者如斯。”
我点了点头,心想没必要将己身感伤落至旁人,因而也将无意露出的落寞收敛起来,只问:“嗯,你来是为何事,没事我便回了。”
平日在清河,我虽也与景羽来往,但他往往混迹风月,我又时常被顾清柔缠着去看戏,因而两人不常相聚。
若他主动找我,大概便是遇到麻烦事,要我倾力相助了。
思及此,我转身欲走,景羽果然伸手拉住我,急声道:“唉,你这——不要着急走嘛,我也是没办法了,这次就帮帮我!!”
“景少主,”我扯了扯自己还未脱下的孝衣,展示给他看,无奈叹息道,“你要不先看看我穿的甚么?此刻帮助你解决风月□□,可合宜?”
景羽苦着脸,拧眉垂首,不语了。
我心中一叹。
往日在清河,我心知交的都是酒肉朋友,但没预料到此刻情景,看他哭脸,我也心生出恍惚:若光阴倒转,不知自己是否还愿与之结交?
“咳,帮你也可,但需酬劳。”
我轻咳一声,淡淡叹了声气,指了指旁边的台阶,景羽立即明白,松了一大口气,飞快地拉我坐下,满口答应,“乔枳,只要你帮我摆平,多少酬金都没问题!”
来人狂妄,就差直接拍胸脯放话“爷有银子”。
“你也知我家中情景,向我母亲讨要银两万万不可能,所以只好让景少主付出些身外之物,”我五指摊开,叹道,“不多,五十两。”
“你这……”景羽瞪圆了眼,喃喃道,“我虽拿的出,但这也不是笔小数,怎么,你要离家出走?”
我摇头,“只是要做生意。”
“好吧好吧。”景羽答应了我。
我便让他将所帮何忙,以及事情原委告知给我。
景羽吞吞吐吐,时不时瞥眼看我,语气极虚,“数月前,清河花楼来了一位貌美的姑娘,名唤白洛,我甚是喜爱,因而常去捧场。后来得知她另有心爱之人,但我实在没忍住,调戏了番……那日苏家苏逸也在,我们便扭打在一处,事情闹大,我家老爹便知晓了。”
我越听,越觉得不该早早答应景羽。
“等等!所以你是说,让我去花楼宽慰那姑娘,让她对外说你们存在误会?”
景羽听到我的问话,扭捏着笑了。
“不是——”
“我是想让你去苏家,替我向苏逸游说一下,让他不要计较……”说到最后,他越发心虚。
我的眉头突突直跳,“因为你打人?”
“不……”景羽的语气越发弱,“因为和白洛心悦的人是、他。”
最后一个字,景羽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十分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