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2
苏淮眉间隐有疲惫,见我显然愣了愣神,却仍弯眸对我微笑。
然而下一刻,他眸光微动,向我身边瞥了眼,弯起的弧度便慢慢落下。
我猛然明白过来:苏淮是宫中御医,既然不在宫中办事,那么到这里一定有别的任务!
此时孟述在他眼中还是个外人,我委实不应当在孟述面前问他为何来此。
于是我转移话题,瞥眼见到苏淮沾湿的衣裳,想起他方才俯身贴近落水之人,探其鼻息耳目,于是开口:“苏淮,若你不介意,我住的旅店离这很近,不如先去我那换身衣裳?”
话出口,方知不妥。
先不说我屋中并无苏淮衣物,就说我冒冒然让苏淮去我住处已是逾矩。
此刻,为何我嘴快如斯?!我恨!!
大抵苏淮真的很疲惫,他只是摇了摇头,然后看我,温声反问:“阿枳为何在此?”
唉?!苏淮没有收到我的书信?
我大失所望,但还是三言两语将之前打算告知他,听到最后苏淮眸光微闪,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现下我正寻和我一起的三娃,苏淮,之后你一定要去我的旅店喝喝茶,我还想问问你阿姐的情况。”思绪清楚后,我知道这个理由是最好的。
苏淮看着我,浅淡的应了声好。
说话间人群已散,河岸旁只剩下几位还未洗好的妇人,然后我听到一声兴奋的呼唤:“乔枳——!!”
“三娃!!”我扭头,果然是三娃,于是向她招手,见她拎着大包小包向我奔过来。
“这……”我指了指包裹,心想东西太多了,我们的船可能放不下。
“是袄子。”
我便明白了:有次我不慎划花衣裳下摆,但周围没有铺子,我便自我安慰,说下次有机会。后来却忘了。
三娃始终记得。
“这位是?”我正向三娃道谢,苏淮看向孟述,到底是同乡,他又久揽兄长之责,大抵看我与孟述同行,心生防备。
我恍然哦了声,来时我已询问过孟述的家乡,于是介绍:“这是孟述,来自南烟城,家中刚巧经营生意!我此次南行最后也是去往那里,因而打算同行……”
说到这里,我意识到什么,抬眸看向苏淮。
他看起来,不怎么高兴。
我声音不觉放轻了些,只悻悻唤了一声“苏淮”,好在三娃先打破略带尴尬的气氛,提议:“乔枳,那我们请这两位公子吃饭吧?”她看了看天色,夕阳将倾,补充道:“大家的肚子应该饿了。”
请吃饭是没错,我环顾四周,却没找到有排面的酒馆,只有远处有个小棚冒着热气,一位粗衣布衫的老板正在扯面。
三娃啊,孟述也就罢了,苏淮自幼出身世族,是很少碰这些的。
我想邀请他们一同去镇上,但三娃已如我预料般指着那处小棚,开口:“这家怎么样?”
一口欲出不出的气便哽在胸腔里,我颤颤巍巍小心呼吸,瞥眼看苏淮的神情,他嘴角依旧挂着淡淡的笑,闻言与我对视一眼,笑着说了声“好”。
我们四人便在小棚中的一方小桌上落座了,我吩咐老板下四碗面后,一扭头,见苏淮和孟述彼此对视,皆有防备,也皆无话说。
一时,桌边气氛有些僵冷。
我就地取材,向他们讲起面的做法:“艾水的汤面出名,听说汤底用鲜鱼熬制,熬烂后滤尽鱼渣,只取白如羊奶的鱼汤,撒上葱段。筋道面条裹着鲜香鱼汁,很有滋味!”
说到最后,我忍不住咕嘟咽了下口水,将自己说馋也是件本事,暗自乐呵了下,瞥眼偷偷观察苏淮。
他抿着唇,但隐隐皱起的眉头却松乏了。
我禁不住唇角上扬。
说完没多久,老板已经手脚麻利的端上四碗面,各人默声拿起筷子,怎奈面汤太烫,又都只点了点汤,而后悻悻放下了。
此情此景,该找点话说。
大约是我先起了头,或许孟述之前在路上还未将趣闻说尽兴,因而他开口了。
“其实,南烟城也有许多有名吃食!南烟气候宜人,湖水广阔,每到荷叶生长的时节,便有人家摘荷叶莲蓬。”
“唉?荷叶有什么用?”三娃惊讶的眨了眨眼。
“当然有用!荷叶自带独特清香,包糯米蒸饭,或是烤鸡时包层荷叶在外面,荷香沁入,那做出来的滋味……美味啊!!”
我看着孟述如此神往,仿佛他面前摆的就是所说的满桌佳肴,心想我能和孟述做朋友,也合乎情理。
最后还是苏淮重新拾筷,夹起面轻轻吹凉,然后弯眸提醒我:“阿枳,很不错。”
我才恍然从感概中回神,心知苏淮是提醒我可以吃面了,有那么一瞬,心跳如鼓。
吃完面后,苏淮先我们一步起身,抢先付银子。
我嘴中嚷嚷着“哎呀那怎么行?!我和三娃说过要请客的呀!”,却弯着眸愉快地看着苏淮付完后转身。
他无奈又带着点训斥小孩儿的责备,对我道:“既已行商在外,就该学些管财之道,出手多斟酌,不可耗财无度……”
我认认真真听着,隐隐有些乐,回想起最初在苏府学规矩的那几日,他也这样和我讲大道理,劝我学习。
思绪正转着,忽然间苏淮眸光淡淡瞥向之前我买的一堆小物上,听到他继续补充:“譬如这些玩物吃食,有些多了。”
这可很冤枉我!我们来棚里坐下,先前和孟述买的东西便丢在隔壁桌的凳上,摆满一张长凳,可这里面也有孟述的呀!
于是我矢口否认,并指着那把文扇对苏淮道:“不是不是,我并未买这么多,里面也有孟述的东西,你瞧,那文扇便是他的。”
孟述见不得我出卖,或许觉得我竟能因这种小事辩解,反正他口气不善反驳:“文扇还是你买来送我的呢!礼轻情意重,也不能算在铺张浪费里!”
我偷偷看苏淮,总觉得他好些的心情又有点糟糕。
但我还未细想,先前孟述身边的老仆这时候找了过来,双手持着一本书册,面有喜色。
“公子,找着了!有位老板最后从他自己藏书中翻出来!!”
说话间已到我们面前,我探眼一看,是本《山河日志》。
“这是何人所著?”我有些好奇,平日我在阿爹书房看书若鼠,将他收的好书一一翻尽,印象中却并无叫“山河日志”的书册。
孟述笑起来:“此乃孤本,是游仙谢伏所著,说起谢伏……他半岁开口能言,五岁朗文,九岁便在一场览枫宴上做得奇诗!真是我朝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只可惜——”
“只可惜大家都以为他将是朝野翻手为云的能臣,却没料到他志不在此,于十七岁那年辞官远游,豪言阅尽四野。五年后,著出书册,便是这本《山河日志》!”
看来孟述先前在路上与我说,让他家老仆寻找以讨他父亲欢心的赠礼,便是这本游历孤本。
孟述将书递给我瞧,我翻看几页,评字识人,心想谢伏果真文采斐然,将四海美景习俗评说的勾人心弦。
称赞间,我不由向苏淮身旁靠了靠,捧高些书册,意图让他看清楚,“苏淮你看,谢伏此人文笔精绝!我记得从前在私塾时,你和阿姐也学遣词造句,先生后来夸过你……”
我陷在回忆中,没看见苏淮的眸色黯淡一些,只听他骤然问:“比之如何?”
我愣怔了瞬,才恍然明白苏淮让我比较他和谢伏的文笔,不由莞尔笑了。
“后来我见过你写的医册,很好的。”
我说的是真心话,也不知苏淮信了没有,但他的眉眼确实一点点弯出道好看的弧度。
我一直知道,苏淮笑起来很是好看。
“既是孤本,定十分珍重,还与孟公子吧,”苏淮说完话,扭头看向几步之遥的三娃,客气询问,“我初来艾水,落脚随意,他乡重逢自是要和阿枳说说话……不如姑娘带着东西先回去,我们四处逛逛。”
三娃连忙点头。
说来,三娃应当听过清河苏淮的名声,我瞧她对苏淮十分尊敬,手脚麻利将我在货郎贩摊处买的东西从凳上挑出来,走远了。
老仆扯了扯孟述的袖角,提醒他们也该回去,孟述神色微恹,但最终也点头,与我告别。
棚中最后只剩下我和苏淮。
他看着老板忙碌的身影,以及蒸腾热气,不知在想什么,只是看向我时弯了眸,抬步往外走去。
我连忙跟上。
“艾水这里,还有什么地方想去?我近期为陛下寻药,要久留一段时日。”
先前我问他为何来此,他果然顾忌孟述,如今周围无旁人,所以对我坦言了。
“唔……倒是没甚么去处了……不如,我们去逛逛庙会吧。”
庙会也是孟述路上所说,艾水不似京城,这里的庙会还没有集市宏大,本地人关注也不多,只有……只有心有所愿的人,才会去那里看一看。
脸微红,我不由低下头。
苏淮似乎也是才到没几日,对此了解不多,我听他应“好”,不知他有无想到其他心思。
我们步伐徐徐,路上也说闲话,苏淮告知我宫中阿姐的情况——帝王到底对她擅自令我出宫有所不满,加之苏淮乃宫中医官,私自离职不合宫规,因而下令派别的医官每日为阿姐请脉,苏淮则被打发到这购药采买。
阿姐此举任性,可我离宫之事无足轻重,帝王本不该在意。
我想能让那位尊者在意的,其实是阿姐对苏淮全权相托的态度,以及对帝王的冷然戒备。
苏淮是不明白其中婉转,还是不打算与我说?
我想了想,觉得到底要提醒他,但事有轻重急缓,我先问出最初的猜想:“那苏淮,我阿爹的事,到底是林故疏有意隐瞒,还是陛下……”
将要出口的话算是大逆不道,苏淮清咳一声,我也止住,只是看着他,我们都明白对方的未言。
好半晌,苏淮出了声,漫长的等待终于迎来终局,我像是终于找到自己的呼吸。
“林故疏确实让人拖延,但清河的折子终归送到御前,那日,正是你离宫之日。”
我想起了彼时阿姐央我的三日之约,而在最终,她满眼的落寞与萧索。
此刻我才明白,原来当时抛弃她离去的人,不止只有我一个。
高高在上的陛下,不再是最初在书店中痴痴望她离去的锦衣少年了。
我深深呼出口气,艾水域小路短,只恍惚过了片刻,便已行到土庙。
庙前人并不多,稀疏立着几对闲看人间烟雨的有情人,还有几位结伴而行的少妇,虔诚地在为家中祈福。
我环顾四周,并未找到小僧,只笑了笑,拿过案上红绸,递予苏淮。
他下意识将红绸接过,久侍药草的手指节修长,风吹起来,红绸在他指缝间翻飞。
我眯眼瞧了片刻,莞尔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