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每次大雪后看见阳光照在红梅上，都会让我想起母亲走的那日，也是这样的光景，那时一群宫里的侍卫将她带走，我在后面追着，她回头笑道：“惜惜回去吧，外面冷，小心冻着，娘马上就回来。”，娘从来不骗我，她那么说，我就信了。我看着她如往日般的笑容，停下追赶的脚步，真的就回屋去了，她却再也没回来。这是她第一次骗我，也是最后一次。
后面的宫娥小声催促道：“叶太医，娘娘还在殿内等着呢。”，我收回思绪，目光离开了园子里的红梅，白雪覆红梅，这景色真好。宫娥小碎步跟着我，暖阳洒洒落在后面的鞋印上，直到落进了凤仪殿。
皇后倚靠在床榻上，头上那支金色凤凰于飞的步摇称得她的皮肤如外头的雪般，涂抹在唇上的胭脂就像刚刚看过的那朵梅花耀眼，炭火正烧得旺，时不时冒着火花，映得她脸色如春。我依着规矩叩拜。
“赐坐。”，她向宫娥招了招手，宫娥随即搬来一张凳子。
把脉其实是很快的事，但如今皇后怀孕还未满三个月了，又全权由我负责，只能装模作样地在她手上多停留一会。“娘娘一切安好，只要静养即可。”。
皇后听了微微一笑，道：“那便好，有劳叶太医了。”。
“娘娘严重了，这是臣应该做的。”，我答道，心里暗想她今日怎么这么客气。
宫娥端来一杯热茶，她道：“田阳长公主闲来无事在府中种了棵碧螺春，这样需细细养着的茶竟在她手里活了起来，前些日子进宫给本宫带了些。”她似乎停顿了，“也不是什么稀罕茶，只是外面天冷，喝杯暖暖身。”。
我忙磕头谢恩，接过那茶，饮了一口，身子也暖了许多。
“摄政王倒是好一阵子没来本宫这了，叶太医不如替本宫传达一声，叫他来看看这未出世的侄子。”，她微笑着低头抚摸着小腹。
看她言笑晏晏，我心里却不安。如今谁人不知皇上与周留明争暗斗呀，我与他互相爱慕的事宫内宫外又都传遍，而在一个月前，像是理所当然般，我成了皇后怀孕后的主管太医。他当时听了都气疯了，说这差事定不是那么好当，定是想从我身上找出错处，可转念一想：“我看他们谁敢动你。”，我顺着他的话讲：“自然没有人敢动你摄政王的人啦。”。
如今，我也只能答应道：“臣一定会传达娘娘的意思。”。
刚从皇后那出来，就看见皇上的步撵远远走了过来，一行宫人围着步撵，天子闭目锁眉倚靠在靠枕上，不知在思索着什么。我忙磕头行礼。
皇上听见我的声音，睁开眼睛，眉毛也舒展开，悠悠地瞧着我，道：“听说叶太医要与摄政王成亲了，婚期是哪一日呀？”。
“回皇上，三月初六。”。
“那还要等过完年呀，到时候朕可以讨杯喜酒喝吗？”。
“皇上要是愿意，自然是臣与摄政王的福气。”。
“摄政王喜事就是全国的大喜事，那朕得备一份厚礼才行。”，他的语气很稀松平常，但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我道：“皇上真是抬举了摄政王，王爷的事再大也是小事，怎么担得起全国一说，普天之下，只有皇上和皇后娘娘的一举一动牵动着万民。”。
皇上理了理盖在腿上的那块毛毡，此时我的目光刚好停留在那里，突然他笑着问：“叶太医，朕这腿还有救吗？”。他笑得如同个三岁娃娃般，又是一张和周留一样的脸，实在让我心里发毛。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皇上的腿伤是太子时骑马跌伤了，听朱院判说当时挺严重的，如今能走路实属不易。正因为他的腿受伤严重，先皇才赶忙把周留从宫外接了回来。
他没等我回答，便示意宦官继续前行。我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这几句对话像是抽去了我大半心血，赶紧回到太医院。
太医院并不忙，特别是成了皇后的保胎太医后，更是一日比一日闲，为了打发时间，我便开始做起针线，绣的便是自己的婚服。周留说这样会不会不太好，从没听过新娘子自己绣婚服的。我说没什么不好的，这是我人生中的头件大事，想自己绣。
我从小并没有花很多时间去学习刺绣，绣工谈不上好，为了绣的好些，只能慢工出细活。这一绣便绣到了中午，炭都换了三四回，雪停了又下，下了又停，外面的宫人告诉我有人找，是周留身边的毕昇。
毕昇提着饭盒进来，手指冻得通红：“叶姑娘，这是今日的饭菜。”，他一面说一面打开，“殿下说您先把这碗鸭子汤喝了暖暖身子，不然凉掉就不好喝了。这碗鱼肉没刺，您可以放心吃。”。
我道：“这么冷的天难为你了，先坐着烤烤火吧。”，又忙给他沏杯热茶。
他道了谢，端着茶坐在炭火旁边。
我吃饭是不会说话的，毕昇自从送了几次饭后也知道这习惯，他也不会和我讲，屋子里只有我窸窸窣窣的吃饭声。
刚放下碗筷，毕昇说：“叶姑娘，打今日起我来接您回去。”
“这是为什么？”，我问。
他支支吾吾：“就是最近不太好，怕您有危险。”。
“是朝堂上有变动吗？你和我说清楚。”。
“您问殿下吧。”，他收拾完碗筷后，向我行了一个礼，便走了。
我也开始心不在焉，婚服上的凤戏牡丹最后几针竟错了几次。周留与皇上是双胞胎，出生那日起就注定两人只能活一个。因为周留晚出生了半刻，先帝下旨处死，但他的母妃玉龙皇后不舍，偷偷将他送到宫外一户农家，并要求其养父母不送他科举，不走仕途，永远不能入宫，不能面见七品以上官员。
他终于活到了十五岁，本以为这辈子就务农了，一日牵牛出门碰到了宫里来的宦官，看着这些穿着不一般的人就知道大有来头，好奇地凑上去，却没想到为首的一见自己就跪了下来，接着后面的人也跟着跪下，那人声音细夹地说了句：“参见贺王殿下，奴才是承天殿总管付矛，特奉命来接您回宫。”。
周留见了哈哈大笑：“老头，你是唱什么戏？可别对我唱，我可付不起钱。”。
付矛道：“殿下不知，您从小被皇后娘娘寄养在农家，如今已大成人，皇上思念殿下，特命奴才来接您。”。见他不信，又道：“殿下不信奴才也是正常，殿下的养母可叫杨陵，恕奴才斗胆唤殿下名字杨六勇。杨六勇不是殿下本名，殿下本名该唤周留。”。
周留有些懵了，这个衣着华贵的人竟然知道自己和母亲的名字：“你到底是谁？你可知行骗是要入狱受刑的。”。
付矛拿出一块金腰牌：“殿下如是不信看看这个吧。”。
金牌雕刻了栩栩如生的祥云，一看就价值不菲，周围有一圈字，但他只认识一个“皇”字。养母只教他认三个字，他的名字和这个字，养母说看见这个字就躲远远的。
付矛笑道：“这下殿下该信了吧。”，然后他拿出一道圣旨，“殿下接旨，按规矩您要跪着。”。
周留竟跪了下来。
大字不识的他完全听不懂宦官念的是什么，看着身穿宫服的一群人都跪在地上，只感到害怕迷惑，直到那公公笑脸盈盈走到他面前：“殿下，皇上吩咐老奴接您回宫呢。”。
他有些懵，道：“我还要去放牛咧。”。
公公道：“牛就别管了，要是您舍不得，就牵回宫吧。”。
他眼珠子转了一圈看了看周围，瞄准一没人方向撒腿就跑，连牛都顾不上了。所幸他从小在田里疯跑惯了，后面的那群人根本就追不上。
他跑到隔壁村的二蛋那坐了一天，快子时时才敢回去，没想到一进园子，便看见那群人，养母也在，全都跪下来。
“参见殿下。”，众人异口同声。
他问养母怎么回事，养母把事情来尾道得清清楚楚：“六勇，你快回宫去吧。”。
公公听了瞪了养母一眼：“什么六勇，这是贺王殿下。”。
养母连忙磕头：“是。”。
养母说他说皇子时他虽难以置信，但确实很开心，他时常幻想着自己能飞黄腾达，或是生来就是少爷公子就好了，此时有人告诉他是皇后的孩子，能不激动？但这股兴奋却在养母磕头认错的动作下消失殆尽，就像久经干旱的庄稼终于狂风大作要下场大雨，结果下了几滴就戛然而止。
突然间他有些生气：“我不是什么贺王，我就是六勇。你们赶紧打哪来回哪去吧！”。
公公欲言又止，看着贺王扶起农妇，进屋去了，把他们关在门外。
养母一进屋就抱住了他：“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吓死娘了！”。
“我这不没事嘛。”。
养母眉毛耷拉着，眼睛像波光粼粼的湖面，只是有一层薄薄的凉雾。这表情他记忆中也有一次，五岁时大旱，家里没有任何能吃的东西了，他啃着树皮，看见养母提着空空的篮子从外面回来，也是这样的表情。
“娘，我不会跟他们走的，就算我亲娘不是你，是宫里那位，那又怎么样？她生了我又不养我……”，他还要说下去，被养母制止了。
养母看了看窗外的人，幸好没听见：“这些话你以后可不能再说了。当时不能养你，现在又要把你接回去，自然是出了天大的事，我猜应该是太子出事。”。
“太子？”。
“太子是你的哥哥，你们是双生胎，依照宫里的规矩双生胎只能留一个，皇后娘娘偷偷把你给了我养，皇后娘娘也是个好母亲，就算是犯了欺君之罪把你留了下来。六勇，你记住，你进宫了一定不要记恨她，她也是被逼无奈的。”。
他没想到这世界上有一个长得和自己一样的人，居然还是太子。自己这张脸在村里确实是数一数二的，但若是太子那就太不可思议了。一匹受惊的骏马在他脑子里横冲直撞，思绪乱成一团。
养母说：“好孩子，我知道你一时无法接受，这换谁也一样，但是宫里人来接你，你是逃不掉的，你若不去，他们也不会走。”。
“那就让他们呆着吧。”。
“难道他们不走就让他们呆一辈子，听娘的，你进宫吧。宫里锦衣玉食的，比跟我这个村妇过好多了。”，她说着哭起来：“娘也舍不得你呀！但是你若不去就是抗旨。”。
“娘……”，他也哽咽了：“我不想去，宫里再好我也不能留您一个人，况且宫里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又是一个大字不识的粗人，指不定他们会怎么嘲笑我呢。”。
“你是贺王，没人敢的。你听娘的话，进宫去吧，若是以后想我了，来看我就可以了，况且你出息了，娘脸上也风光呀！”，她哭着又笑着，不知是不是真的开心。
这一夜周留彻夜难眠，想了很多，既然逃不过，进宫去吧，等他有权利和地位了，把养母接进宫去，也是一件好事。养母是个寡妇，村里人都嫌弃她，若是他成了皇子，自然她的日子比现在好上千万倍。
次日起来，那些宫人还在外面，他已经接受了这一切，道：“我和你们回宫吧。”。
为首的公公喜笑颜开：“殿下想通了就好，那现在就启程？”。
“我和娘说几句话。”，他转头看着养母，养母也微笑地看着他，他知道那微笑是假的，但也配合地笑了。
“娘，我以后会经常回来看你的，你要保重身体，春耕时记得叫大根叔帮忙。”。
养母只笑着点点头，也不说话。
他看了看牛棚里的黑牛，走了过去摸了摸它，“好好吃饭，帮娘多干点活。”。牛好像也懂了，一直往他身上蹭。
他对公公说：“我们走吧。”。
靠近门外那顶轿子时，却迟迟迈不开腿，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怎么？平日里不是做梦也想坐吗？怎么到眼前又不敢进去了，六勇呀，枉你名字还有个勇字。”。他看了看养母，那个纯朴的农妇还在微笑着看着他，突然他眼里泪水汹涌出来，赶紧进了轿子，这才没被养母看见。
外面的公公喊了一声“起！”，轿子缓缓地前行，走了几步，听见养母在外面喊：“六勇，一定要听话！”。
他听出声音是颤抖的，努力平复自己的鼻息，回道：“好！”，他想着：娘，您好好的，等我在宫里安顿好了，就来接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