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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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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行军前,哪里知道战争是多么残酷,以为自己只是待在帐篷里照顾一下伤兵,直到战争开始后,看见那些血肉模糊,浑身是跳蚤的伤兵忍不住跑到一旁把刚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叶惜惜,叶惜惜!”,那个行军的刘太医从不远处走来,嫌弃地看了一看我:“你在这干嘛?还不快去照顾伤兵。”。

我点点头,跑到水桶旁边喝了一口水,刘太医见了道:“哎呦,快点吧。”。

他分给我五十个伤兵,伤势有轻有重。

一个伤兵腹部有个很大伤口,血已经流了一大半,人已经昏迷不醒,没有一点血色,气息微弱。

这种情况怕是命不久矣,我第一次感到无能无力,只是用水给他伤口处做了清洁,又抹点药用布条牢牢捆住。

旁边一个士兵问我:“大夫,他还能活吗?”。

我听到他的声音在发抖,他应该能猜到答案的,但我不知道如何回应他。

他见我沉默,呜咽起来,抱着躺在地上的伤兵:“不是说好的来赚军功吗?你娘,你两个娃可怎么办呀!你媳妇一个人怎么养活他们呀!你死了他们怎么办,你不能死。”。

我听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还没来得及共情就有人发出痛苦的哀嚎:“大夫,我好痛呀!”,我忙赶跑了过去,那个人手臂被刀砍伤,血肉清晰可见。

我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布,叫他忍着,用被火烤过的刀把烂肉割掉,穿针引线把伤口缝起来,敷上药后包扎,嘱咐他这只手别乱动。他痛得满头大汗,青筋暴起,见终于好了,才微微放松了点。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和伤员尸体打交道,又值七月,一月都未曾有雨,军队所有的水优先给伤员,其余人只能领到喝的水,天气又热,整个身体都是臭烘烘的。

这日刘太医召集所有的军医道:“大家这几日辛苦了,贺王殿下今晚在营中设宴,邀请我们所有的军医都去参加,这也是为了犒劳我们。”。

大家都很开心,我在想殿下还记得我吗?若是还记得那我在军营中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些?还是他也会和别人一样嫌弃我一个女子还来随军?

刘太医见我和别人反应不一样,道:“叶惜惜,你身为一个女军医,更要感恩殿下允许你去赴宴,而不是把你驱逐离军。”。

我点点头,恭敬回答:“是。”。

因为要赴宴,多给我们发了水,让我们晚上收拾干净去。用那些水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后,觉得整个人像是重获新生,走起路来都轻快了许多。

我们一群人跟在刘太医后面,小心翼翼低着头,向坐在上头的人跪下。

“参见贺王殿下,参见邹将军。”。

一声清冷的声音传来:“起来吧。”,我听出来了是贺王,虽然声音与几年前不一样了,但这股清冷又低沉的劲却没有变。

我微微抬头,见两人坐立在上面,其中一人是周将军,另一人就是他。他的长相也变了,五官更加立体,眼睛亮了不少,不似从前那样黯然,下颌骨明显了,清晰可见。我想:“他似乎过得不错。他是殿下,日子自然越来越好。”。

我们入座后,邹将军问刘太医伤员病情如何?药还能用多久这类问题,刘太医也一一作答。

邹将军又问周留:“殿下有什么要问的吗?”。

“刘太医,这个就是那位女军医吗?”,他指着我问。

我低着的头慢慢抬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是,殿下,这就是臣说的那个唯一的女军医。”。

“敢问这位姑娘名字?”,他眼睛似乎带着笑意看我问。

“民女叶惜惜。”,我忐忑回答,这一瞬间竟希望他能记得自己,因为看着他的眼睛那一霎,莫名坚信他会让我在军营里过得更好。

他举起酒:“叶姑娘真是女中豪杰,行军之事哪怕是七尺男儿也不愿,姑娘却不怕辛苦,来到这里把自己弄的灰头土脸,完全看不出往日的沉鱼之姿,本王以此杯表达敬畏之意。”。

我暗想自己哪来的沉鱼落雁之姿,真会客套!他也大概是不记得我了吧。忙端起杯子,道:“殿下谬赞了,多亏了刘太医及各位军医对民女的鼎力相助。”。

他把酒一饮而尽,然后看着我。我不怎么喝酒,师父说喝酒伤身,只在师父去世后喝过一次。我闻出了那是一杯烈酒,但也只能喝下去。

邹将军见了大笑道:“好!真没想到小姑娘看着文文静静,喝起来却不含糊。”。

我只能僵笑着,嘴里的苦涩味只有自己知道。

周留又问了另外几位军医一些问题,然后道:“军营里无管弦歌舞,但酒肉今晚是管够了,各位尽情享受,这也是犒劳这几日照顾我伤兵的辛苦,还望各位今后更加细心照顾那些为国受伤的战士,本王在此替他们,替朝廷敬各位一杯。”。

刘太医道:“殿下,这是身为人臣应该做的,臣愧不敢当。”。

然后大家开始喝酒吃菜,推杯换盏。我的酒力并不好,但又不敢不喝,这些军医平时对我是个女子就很介怀了,若是又不喝他们的酒,只怕又要招来些闲话。

数杯下来,感觉到了醉意,看着他们举杯交错的有些恍惚,便找了一个借口出来了。我找到一块僻静的草垛躺了下来,天空星光闪耀,周围蝉鸣不断,比起白日的酷暑,夜里是凉爽的。许是酒的缘故,竟有些忧伤,想起娘和师父,想起这些天在军营里吃的苦和遭到的白眼,泪如雨下,脸捂进草垛里,呜咽起来。

突然有一只手轻轻搭在我肩膀上:“你怎么了?”。

我回头一看,是周留,擦了擦眼泪想起身行礼。他制止我,笑道:“哭着都不忘记规矩呀!怎么还是老样子呢?”。

他还记得我!我吸着鼻子,问道:“殿下知道我是谁?”。

“当然,多亏了你我的肺病才好的彻底。”。

“不是我,是师父。”。

他从怀中拿出一块帕子给我:“你们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快把眼泪擦了。”。

我看着那块褐色帕子,想着用他的恐怕不合适吧!一用脏了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自己撸起衣袖往脸上擦:“殿下,我现在已经没这么讲究了。”。

他见了收起手帕,笑道:“叶姑娘既然不用,那我也不勉强了,以后再讲究起来时找我也可以。”。

我道:“一块帕子倒也不必如此麻烦。”,见他盯着我才反应过来约摸是说错了:“当然,殿下的帕子就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啊?”,他好像真的想知道答案,马屁拍马蹄上了?

还没等我回答,他说:“坐吧。”。

我们一起坐在草垛上,看着军营的篝火,问道:“祝大夫还好吗?”。

“师父……走了。”。

他有些吃转头看着我:“走了?”。

“嗯,二月份一天夜里突然胸痛。”,我尽量短洁简练平静地回答,不去过多回忆。

“你难受是吗?哭吧。”。

心里好不容易建起的一座城墙被他这句话轻飘飘吹倒,眼泪再也绷不住了往下掉:“嗯……我,都是我没用,我救不了师父,眼睁睁看着师父捂着胸口在痛苦煎熬中走了。要是我医术精明一点,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师娘虽然嘴上不说,我知道她恨我,师父收养我的那天起,她就不乐意,我当时就想着……要好好听话,好好学习,她就会喜欢我,接受我,但是,我什么也没学到,连师父都救不了。” 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发现他没有打断我,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想才缓过来:真是酒后失态,在殿下面前说这些东西干嘛!我和他也不过是萍水之交,身份更是云泥之别,定不想听一个女人哭哭啼啼在自己面前诉苦。

我忙擦干眼泪,道:“对不起殿下,是我失态了。”。

他嘴唇微微打开,又轻轻合拢了,最后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干草,道:“起来吧,出来这么久该回席上了。”,随后向我伸手,虽说若是把手搭上去不合规矩,但如是不搭好像不识抬举,我轻轻把手放上去,他顺势把我拉起来。

我跟在他后面,他突然回头,笑着对我说:“惜惜,你是一个好大夫,更是一个好徒弟。”,逆着篝火的光,他眼里如银河璀璨,不是安慰客套的话,是发自内心的实话。

听见这么真诚的话,眼里泪水又忍不住漫了出来:“谢谢殿下。”。

他转过头去,向着中心营帐继续走。

他在我前面进去,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并没有人注意到我。宴席到亥时才结束,大家乘兴而归,走了没几步,邹将军突然喊住了我。

他声音粗矿,满脸胡渣,扫了我一眼:“叶惜惜,就是你几年前和祝大夫一起为贺王殿下医治的肺病?”。

“是。”,见他良久不说话只盯着我看,心里有些发毛:“将军有什么事吗?”。

“你没事可以多和殿下说说话。”,他轻轻声吸一口气,道:“他可能早就死在那场肺病里了,但辛柏乏那个老家伙说殿下当时似乎还挺喜欢你的,如果你愿意和他多说说话,对殿下有好处。”。

“喜欢我?”,我很诧异,想来照顾他时并没有做什么特别让他感动的事,平常更没过多交流,怎么会喜欢我?

周将军轻哼一声:“不是男女之情,只是朋友之间那种感情而已。你这小胳膊小腿,弱不禁风的样子殿下怎么会喜欢呢!”。

我满脸通红,羞愧地低下头道:“是,是我失言了。”。

“好了,我要说的也就这些,你累了一天了,回去好好休息吧。”,他说完了就回去了。

虽然我对邹将军的话存疑,但不管怎么样,他说什么我照做就是,不过事实上找周留并不是很容易,因为克异族把运输道路堵死,军里的药物越来越少,伤员却越来越多,我只能花更多的时间去照顾他们,通常忙到亥时,一次抽出时间去找他,门口的士兵说他正与几位将领谈话,让我稍后再来,我便想着先回去眯一会,但是一眯便是第二天了。

这日我吃饭时,听见旁边的军医讨论军情。

“也不知道援军什么时候到?”。

“对呀,楼将军的部队怎么这么慢!说好三天到现在都第七天了,我们该不会都死在这吧!”。

因为他们平时只与我说工作上的事,这种事从来不曾说过,我也不曾听过,心里不免大惊,问:“肖军医,发生了什么?我们……要输了吗?”。

“哎呀,你还不知道吗!援军迟迟不来,我们这供给又快没了,战况很危险呀!”。

旁边一个人道:“你和她说什么,一个女子说了也白说。”。

我只好低下头吃饭,不再言语。

吃完饭后见周留一行人急匆匆骑着马回来,进入营帐,那看门的士兵已经认识我了,道:“叶军医,您最近还是别来了,形势不大好,殿下没时间见您了。”。

我问:“有这么严重吗?援军还没到吗?”。

士兵点点头:“这几日殿下焦头烂额,再突围不出去就只有死了。”。

“邹将军呢?他一定有办法吧。”。

“您不知道吗?邹将军三天前接到军令去上西了。”。

我大惊:“怎么这时候把他调走了?”。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

旁边有人向士兵使眼色,我自然识趣不再追问。为了知道具体的情况,我到处打听消息,结果知道的一个比一个坏,心里虽然忐忑,但也只能认真做好分内之事。

夜里正睡得香,突然外面响起冰刃相碰的撕打声,瞬间睡意全无,因为是一位女子,所以我是一人睡在一处偏僻的小小营帐中。打杀声随着夜里的风吹进耳朵里,不知是不是风的缘故,突然觉得浑身发冷。我僵坐了一会,立马起身拿起防身的匕首,偷偷打开营布的小角,果然不出所料,外面已经战火连天,我忙放下大喘气,心脏砰砰直跳,两腿发软瘫坐在地。

营帐上突然染上了鲜血,透过烛光倒影,地上倒下一个士兵,旁边的拿着刀又冲向别处。我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同时也反应过来得快些逃出去,便找准时机跑了出去。

一路躲躲藏藏,磕磕碰碰却总算走到了马场,但却没有一匹马,突然马槽里跑出一个克异族士兵,他见了我两眼放光,那一刻突然想起幼时师父为了吓我讲恶虎扑人是凶神恶煞,想来也是这眼神。

我忙拼了命转身跑,没跑几步那恶虎便追了上来,举起一把血淋淋的刀往我身上砍去,惊恐之余拿出自己的匕首想与他拼了。那人轻蔑一笑,说了一句他们的语言,听语气大约是嘲笑我。

他把刀刃朝地慢慢向我走来,打定我不敢杀他。我的两手紧握着匕首,浑身发抖不敢向前:“别怕,杀了他,杀了他。”。

他离我只有五步,“啊!!!”大叫一声向他扑去,他的胸前源源不断流出许多液体,人倒在这昏暗的夜中。

人不是我杀的,我看见周留骑着马站在远处,他举着弓,如一座巨大神像般矗立在乱糟暗淡的世界中。此时我的眼里只有他和地上那滩暗黑的液体。

我轻轻唤了一声“殿下。”,然后眼前一黑,在这个太阳不知何时升起的夜里,我倒下了。

再次醒来,是在一处山洞中。

“你醒了。”,周留坐在一火堆前,他应该一夜未睡,满脸疲惫不堪。

我忙站起来行礼:“殿下。”,想起昨晚他救我的场景,又问:“您受伤了吗?”。

他说:“能有什么事,命硬着。”。

“我们的军队怎么样了?输给克异族了吗?现在是在哪?”。

“输了,不是输给克异族,是输给太子。”。

我惊呼道:“太子!?”。

他轻轻一笑:“对,你还记得吧,我是十五岁进宫的,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这事是大忌,师父从来不和我说。

“太子当时快要死了,所以才想起还有我这么个人,现在他病也养好了,自然是容不下我,如果我成了天子,那不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了。”。

他轻描淡写的每一句都足矣让我被灭口,可能觉得自己已经身处绝境没什么怕的了吧。

“你怕了?”他问我。

我摇摇头,但察觉自己紧张的过于明显,又点点头。

“放心,我们都会活着,会活的好好的。”,好像真的为了安慰我,声音柔软了许多。

“殿下昨晚没休息好吧,要不您睡会,我来看着。”。

我以为他会不放心我,起码也会有些犹豫,但他一口答应下来:“也好。”,他又从怀里拿出几张饼,“饿了吧,给你,不过就这点粮食了。”。

“谢谢殿下。”。

他便倒在一块石头上了,不过片刻,就听见厚重的呼吸声,真的是累着了,倒地就睡。

我走到洞口,看了看周围,这是一处沟壑,外面满是树木荆棘,中间有一条人走过的痕迹,荆棘树枝都被砍断了,细细一看是新的断枝,应该是昨晚周留留下来的。

虽说看起来安全,但还是心惊胆战,怕下一秒就有个克异族士兵,便坐在空地处,看着周围的一切,就像军队里站岗的士兵一样。

我们在野木峻岭中度过了一月之余,那一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二人相互温存。也是在那时的某个瞬间,我爱上了周留。如今细想,只剩下那些美好时光。记忆总是喜欢摘除那些痛苦,留下幸福,这也让人更懂得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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