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狄青柏本来订的是晚上七点到江城的飞机,但因为江城今日下了大雪,他不得不改签飞去了宜城,再从宜城回江城。
等坐车从宜城抵达江城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
“宜城的雪已经下到这么大了吗?”他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将车窗开了一个小缝。寒风顺势攀延着他的脸,吹动着他的眉眼。
嘴角呼出的气息化成白茫茫的雾气飘出窗外——这是踏进江城后,他留下的第一处痕迹。
“哪有啊,还是老样子,也就今年的雪下得这般大。”狄家的司机老张笑着搭话,“大少爷你许久没回来,恐怕连江城的冬天都不记得了吧。”
“是啊,许久未归了。”他盯着窗外雪停前飘着的零散雪花,心中不由一阵感慨。
已经将近三年没回来了,个中酸楚、冷暖寒温,如今却都如过眼烟云,只用一句“许久未归”便可一笔带过了。
从下飞机到现在,爸妈打来了好几个电话,不断地问他走到哪里了,狄青柏也难掩内心的激动,每次都说一句“马上就到家了”。
如今,张叔开了三个小时车,是真的快要到家了。
旅途是辛苦的,赶了一天的飞机,身上觉得疲累得很,暖风和寒气交融之际,狄青柏不由地眯上了眼睛。
等他再醒来,却是被小狄的电话吵醒的。
“喂,”他作为大哥,在小狄面前一向沉稳惯了,此时此刻,却也是带着三分欣悦。
“哥,你回来了没。”
“回来了呀。”
“太好了,”小狄的语气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感觉,“那你能来洪山路的派出所一趟吗?”
“你又闯什么祸了。”狄青柏嘴角的笑意在听到“派出所”三个字时突然消失殆尽。
“不是我,”小狄着急地不知道如何解释,“是……哎呀,反正你先过来嘛,这个事情还真只有你才能帮我。”
本来吧,他们小辈儿的事情,一向是能不惊动父辈,就不惊动父辈。小打小闹,没必要扯上家里的生意。
可小狄也是高估了自己,酒奴出事儿后,蔺坤根本不卖他面子,小狄也是无奈之下才给哥哥打了电话。
兰希是晚上八点打的举报电话,他是晚上十点知道的这件事儿。
好嘛,小嫂子的一个电话不要紧,又给蔺坤送了一个温明的把柄。
酒奴能做这么大,相安无事这么久,肯定是有些不能明说的东西在背后的,兰希但凡用脚指头想想就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只可惜啊,这小姑娘心气儿高,又单纯,加之护夫心切,他白天的暗示完全没起作用。
“温明也是,怎么也不拦着点儿……算了算了,他那么重的伤,脑子不够用也是有的。”小狄叉腰站在派出所的门口,嘴里喃喃个不停,一遍又一遍地给自己洗脑。
他十点多赶到派出所的时候,蔺坤正在所长办公室大摇大摆地跟市局领导喝茶呢。不仅毫发无伤,蔺坤还颇有些洋洋得意。
“陈局,你看小狄也来了,我们这样的人家遭人眼红是常有的事儿,咱们哥两个天天遵纪守法,您也是知道的,定是哪个被钱糊了心的人恶意栽赃,这在法律上叫什么来着,好像是诽谤罪吧。”蔺坤颠倒起黑白来脸不红心不跳,“可不能让这种人逍遥法外啊。”
“你什么意思?”小狄清楚他的做派,没等陈局长接话,一脸不耐烦打断了蔺坤。
“我堂堂蔺氏集团的少东家,总不能等着让人泼脏水吧。”蔺坤手里盘的两个纸皮核桃,一把拍碎在桌子上,渣渣飞溅了一地。
“没盘过核桃就别装了,没见谁把纸皮核桃拿来盘的,”小狄知道自己还是得委屈些,嬉皮笑脸地哄着蔺坤,“坤哥,大冬天的,这派出所也不暖和,这样,弟弟带你去个好地方,咱们哥俩好好玩一玩。”
“要么怎么说狄二你年轻啊,我可没有你这样的雅兴。”蔺坤不吃这一套,“再说了,酒奴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酒奴吧,我想青松弟弟应该也不想酒奴出事儿吧。”
小狄清楚,蔺坤的腌臜点子实在太多,若是撕破脸,他非但不能替兰希拦下来,恐怕自己也要搭进去。
看蔺坤油盐不进,一时间小狄也没了主意,只能拖延着些时间。
蔺坤本身跟他交情也不深,特别是在温明出现之后,更是玩不到一起了,哪里有什么情分在。
他们这辈儿里,唯一还能拦一拦这疯狗的,恐怕也只有他哥哥狄青柏了。
青柏跟蔺坤曾经也算过命的交情。小时候蔺坤踩空跌进水池子里,还是他哥哥捞的那一把,这小子才能人模狗样地活到现在。在狄青柏面前,蔺坤再怎么混蛋,也都会恭恭敬敬地叫一句“青柏哥”。
“既然坤哥没有这样的雅兴,不如去我家坐坐吧,碰巧我哥今晚上就从国外回来了。”小狄几乎是硬着头皮说这句话的,但好在还略略管用。
蔺坤明显一怔:“青柏哥三年都没回来了,狄二,你不是骗我的吧。”
“坤哥,我已经给我哥打了电话了,他一会儿就过来。要不是出了这档子事儿,恐怕我们家现在正给我哥接风洗尘呢。”
实际上,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没有给狄青柏打电话,也不知道哥哥人到哪里了,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了,能拖一时是一时吧。
万一陈局真的听蔺坤的,就是不立案,只要开着警车去校园里逛一逛,流言蜚语的唾沫星子就能把兰希淹死。
所以,只要稳住蔺坤,那一切就有转机。
“希望你不要骗我。”蔺坤抽出根烟,咯嘣一声合上火机,狠狠地吸了一口,“温明那小子有你这样的朋友,也算上辈子积福了。”
后续就是,蔺坤真的耐着性子在派出所等着,小狄也顺利地跟哥哥打了电话。
两个小时后,狄青柏踏着积雪走进了洪山路派出所。
小狄看见哥哥的身影,简直热泪盈眶。
“到底什么事儿,大半夜的,我回来第一天竟然就被你叫到派出所。”狄青柏身高跟小狄差不多,但是块头更壮些,他一巴掌扇过小狄后脑勺,嘀咕着的狄青松立马闭上了嘴。
“哥,事急从权,你能帮我跟蔺坤说一说,让他不要为难兰希了吗?”
“兰希是谁?”狄青柏眉头紧蹙,略有些愠色,以为是小狄又交了什么不省心的女朋友。
“不是不是,兰希不是我女朋友,是温明的。”
“温明……温姨的侄子?”这个名字实在是陌生。
“嗯……”
他虽三年没有回来,倒也听说了祝家两年前收养了侄子做儿子,只不过他一直没见过真人。
“温姨小时候多疼咱们啊,要是明明哥哥还在的话,肯定也希望咱们帮帮他表弟。”
“明明哥哥”当然不是温明,是祝家的亲生儿子祝青明。
死人的交情都被小狄搬了出来,狄青柏虽然脸色铁青,但也没有再拒绝的道理。
他叹了口气,让弟弟在外头等着,他一个人摘了围巾搭在胳膊上,走进了办公室。
大概半个小时之后,狄青柏跟着蔺坤才出来。
小狄没有跟蔺坤说许多,急匆匆地挽住自己的哥哥,把他往所外头拽。
“怎么样,哥哥,蔺坤那混蛋怎么说。”小狄一边走一边问,焦急地很。
“没想到,几年不见,坤子竟然成了这样,”狄青柏一向正气,跟蔺坤这样的混蛋,现在自然是有些话不投机,心中的失落有感而生,不过好在对方也没有那么不念旧情,“他自然不愿意这般轻易放过你说的那个女孩,不过他说了,可以不起诉她,但他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他说他要盛清当时传给温明的那把琴。”
“他疯了吧!”
“他说了,一把琴换一个前途,倒也不亏。”狄青柏虽正气,但也没有热心肠到为一个陌生女孩打抱不平,“我劝你这事儿还是少掺和,毕竟也不是你自己的女朋友,趁早跟温明交了实底儿,作何选择都是温明的事儿。”
言罢,狄青柏便拉着弟弟钻进了车里,一路向北。
狄家兄弟走了之后,蔺坤才悠悠地从办公室里出来。
他喜欢花哨一点的衣服,今天的藏青色白点衬衫配了一条亮黑色织金的领带,因为烦躁,领结扯开了些,漏了一截子雪白的脖子。
“小蔺你怎么过来的,要不要搭我的车走啊。”陈局仗着跟老蔺有点交情,在蔺坤面前有点拿大。
“谢谢陈局的好意,蔺某心领了。只不过我坐不惯汽油味儿大的车。”
年轻气盛,他不惯着陈局长这种装腔作势的人。
甚至眼都不抬一下,指尖的半截子烟直接怼到了派出所雪白的墙上,烟草闪了几个火星后,在墙上留下了灰黑色的焦油。
他不在乎陈局的脸色有多难看,没整到兰希,他心里很是不爽。
“不过老子也不亏。”
想起那把盛清的琴,他又突然有些暗爽,双臂抱在胸前,一头栽进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雪停后的江城,比起以往,多了几分肃寒。
狄青柏实在是太累了,靠着弟弟的肩头睡了一路。
家里准备的一桌子菜,就那样晾了一夜。
安顿好哥哥,不知是因为内疚,还是觉得蔺坤让人头大,辗转反侧睡不着后,小狄一个人去了琴室。
人人都知道他爱玩车,但比起玩车,他更爱玩琴。
琴室没有那么复杂,只要控制好温度和湿度,随便哪个房间都可以的。
小狄的琴室里一共有十六把琴,十四把是自己的私藏,一把是他平时用的,还剩下一把是盛清送给温明的那把。
“啧啧啧。”小狄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琴盒,嘴里不禁有些称奇。
仅仅一面之缘,就能让盛清把自己珍藏的琴送给他,小狄打心底觉得,温明命里带琴,天生就该练琴。
“好琴难寻。”
观摩了许久,他只总结出这么四个字。
这琴虽然比不上温明的那把瓜奈利,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买到的。
小提琴收藏在国内还不是一个发达的产业。作为西洋乐器,好的制琴师、乐器成品基本都在海外,他这么些年辛辛苦苦在外头竞拍,也不过得了三四把说得过去的。剩下的几把,都只是讲究一个眼缘,才堪堪收入囊中。
还是明哥命好,短短两年,就集齐了一把瓜奈利和一把盛清亲传的安东尼奥。
“不过,可惜了了。”
有价无市的东西,价钱只是其次,他当然相信蔺坤若有拿出来一个亿来拍琴的经济实力,只不过,他不相信蔺坤的艺术水平,如此好的琴,到他手里恐怕只有被糟蹋的份儿。
“借花献佛?”他不禁想到了金依岚。
这琴实在是漂亮,可眼前浮现的女人面孔,却是小狄怎么都爱不起来的。
他一个没有女友的人,整天斡旋各对情侣之中,想想都觉得心累。怪不得他哥总说他不务正业,可不是吗,在他哥去苏黎世大学读书的年纪,他竟然还在这里给人当僚机。
“烦死了烦死了。”他调了调室内的湿度和温度后,一把带上了门,“又不是我女朋友,我天天这么操心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