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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范·申德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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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人群围拢过来,温郁香额头出了一点汗。

她手足无措,哑然看着人们。华丽的夏日派对之夜,酒杯反射的绚烂光影让视野变得含混不清,如同胶片电影一幕幕抽帧。

她不懂,人们为什么总是热衷于制造热闹,而且是面对一个并不了解的对象。她认为,恩斯特的那支曲子不至于那么难,为什么大家都像观看大猩猩一样围过来?

温妈妈曾说她有天赋,其实不是的,她虽没有接触过社会,却坚信一个道理:除去天灾人祸等不可抗力阻挠,世上就没有人不能完成的事业。

别人不明白,是因为不曾经历温郁香这样的孤独。

漫长白昼里,整个房子里寂如坟墓,没有一点动静,能让她有声音作伴的唯有那小提琴。十年以上的时光,倘若一个人只剩一件事业可做,每天十几个小时沉浸在古典乐里,不是练琴就是听古典唱片,换谁都不会失败的。

-

今晚温郁香不是凭自己逃脱的。除了有妈妈的“庇护”,还有利欧家人们体贴的帮忙。

使人们对热闹失去兴趣的,不是让热闹消失,而是转移。当利欧妈妈一出马,表示要为大家演奏德彪西的一支名曲,便再没有人要勉强名不见经传的温郁香了。大家立刻聚集在黑色三角钢琴周边——

“竟然可以听到您演奏德彪西的钢琴小品,这真是太难得了!”

“具体是哪一个作品呢?”

温郁香松了口气,趁机退到人群边缘。

她记得,利欧妈妈对她说过,她的头发在阳光下会显出一点亚麻色。那天她打网球的时候大家都看见了,本以为那是烫卷后造成的,谁知道头发是自然卷。即便她只在太阳下待了片刻,晕倒就被利欧抱去了室内,那一头浅金亚麻色却叫人印象深刻。

利欧妈妈以前也是学弦乐器的,今晚用钢琴送给儿子一曲《亚麻色头发的少女》。

温郁香:“……”

温郁香第一次在现场听人面对公众演奏乐曲,本来对节奏松散多变、气氛含蓄朦胧的印象主义曲子没兴趣,却意外沉浸其中,从这琴声中隐约理解了相关的乐派观点,原来就算注重的只是氛围,也可以是荡气回肠的氛围。

据说利欧父亲在欧洲有要事缠身,缺席了成人礼,要等到下月才回来。每次温郁香看见利欧这样一张混血长相,总不免无厘头猜想,父母一定非常相爱,在爱里孕育出来的结晶,有着这样出众的俊美容貌,是很合理的。

至于她……父母完全是反例,所以,生出她这样一个不能见光的怪孩子来,也是合理的吧。

利欧一家都学古典乐出身,今晚除了母亲的钢琴曲,利欧的姑姑还用古典吉他为利欧弹了一曲《爱的罗曼史》,妹妹露水则用手风琴献上古老的北欧民谣《当家里的灯亮起来时》。今夜,大家都很默契地帮她摆脱困境。轮番上阵的种种美妙的乐声中,暗暗给温郁香形成一种温暖错觉——派对主角倒像是她了。不过,她当然不是。真正的主角这会不知道去了哪一处,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

“你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夜晚十一点,露水来到温郁香所处的角落。

“我妈妈没空陪我。”

听到这可怜的声音,露水捂嘴“扑哧”笑了,又上下打量她的礼裙。

温郁香低声问:“我看起来不正常,是吗?”

“别这样啦,你很正常,而且你今晚好漂亮啊!”

温郁香低头,看一眼自己的皮肤,无精打采道:“漂亮的怪物?”

露水刚坐下跟她聊了几句,有个金发混血男孩就过来了,跟来的还有个小几岁的女孩子。

他们与露水聊天,温郁香便被迫卷入了话题。

没过几分钟,又来了一个利欧的朋友,以及,利欧。

花园角落的大理石桌顿时热闹起来,围了六个人。

温郁香坐在利欧对面的位置,面向灯光,而他的身影背光,使她一点也不能看清他的神情。

温郁香全程保持沉默,只管喝水,期间,通过大家的对话发现这些人的父母辈都关系交好。金发的克里斯蒂安家里是做国际高奢酒店餐饮业的;柏凡父亲家与克里斯蒂安母亲关系密切;活泼的可可是柏凡的妹妹——但两人性格相差很大,由于母亲在哥哥的童年缺少陪伴,常年于日本工作,导致哥哥一直随祖父长大,性格受影响较为刻板严肃。

虽然有基本了解,但直到散场,温郁香还没有把每个人的名字和脸对上。

她并不准备去记这些人的名字,反正,永远不会再有交集了,没必要去记住。

算起来,整晚利欧只跟她说过一句话,是之前在喷泉池背后调侃她的衣服颜色。太好了,如果他不看向她,她就可以避开那神秘多变的眼神。她怕他的眼神,总显出一种要加害于人的感觉。

温郁香的害怕不是毫无道理的。

她早就认定他对她微妙的敌意,结合之前种种蛛丝马迹——

初见那天,有意绊倒她,还装模作样过来扶她。他就跟那些有着劣根性的幼稚男孩一个样,喜欢捉弄“怪人”,小时候,也常有邻居小孩往温郁香的窗玻璃上扔鹅卵石呢。

在二楼浴室的窗口,他被她窥见了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本性。

打网球也是故意的吧,非要折磨体力不好的她。

……

然后,他又邀请她去看他的钢琴大赛?简直莫名其妙。要不是碍于“威胁”,温郁香才不会答应这种人的邀请。

-

派对结束时,小女孩可可单独跟利欧聊了几句,忽然转头来建议几个好友拍合照。

于是,他们叫住了一位摄影爱好者,请对方帮忙拍照:“先别走阿绚,帮我们跟利欧拍张合照纪念一下嘛!就耽误几分钟!我看看,找个什么背景拍比较好呢……”

“栏杆那里不错!背景干净。”

女孩子们首先开始找场地,整理发型。起初,只有两三个朋友要合照,接着越来越多人加入,这一角落闹闹嚷嚷的,快有十个人了。有几个性子急的,先三三两两地拍了点小合照。

温郁香被露水与可可带动挤入人潮,紧紧捏着裙角,感觉四周密不透风,怎么也挤不出去。

拍照?温郁香恍然意识到,自己这辈子都没真正拍过照。除了身份证件,她就再没有别的照片了。

她被裹挟在人群中,局促地左看右看,这时,肩膀斜后方落下一个平静慵懒的声音:“不会连闪光灯的光也怕吧?”

温郁香转头,第一反应是以皱眉回应打趣。

利欧将酒杯放到一旁,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招手叫来一位金发女佣。

他跟对方低声交流了几句——用那没有人能听懂的小语种外语。女佣点点头,转身快步走了。

很快,栏杆前站了一排人,都是穿着黑白礼服的男孩女孩,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讲话,拖拖拉拉站位,搞得急于离场的摄影师稍微不耐:“拜托,各位,我等下要去赶飞机了,到底还要不要拍一张大合照?”

“别急,等我站到台阶上……”

“等一下嘛!”

“很快就好啦!”

灯火明丽的背景里,红裙少女盘着蓬松卷发,被一身酒红色衬得无比明媚,在一众黑白色调中尤为突出,任谁想忽视她都难。这样突兀的红裙,并不适合处在合照边缘,那样绝不会协调,于是温郁香被流动的人群携去了中央——刚好是派对主人的旁边。

利欧漫不经心瞧着前方,似乎没注意到她。

温郁香极少有过这样正式的装扮,怕是连自己看到照片也会感到陌生,浑身姿态都表示着抗拒。

“大家注意,别动了,都看镜头。对——”

“三——”

“二——”

倏地,“砰”!

一声巨响乍破深夜,叫所有人听得一惊,纷纷扭头寻找声源。头顶天空又传来巨大的“砰——砰——砰”爆炸声,接连不断,吸引了所有人注意。

正好十二点,原来是生日派对的焰火。烟花在红瓦坡顶的房子背后接连绽放,一束又一束,如花瓣儿簌簌洒落在房顶。在这个散发着热意的夏夜里,所有转瞬即逝的光都是五彩斑斓的,过于绚烂,坠落后仿佛也带来了鲜花的香气。

摄影师没来得及收手,手持相机,照着原来的节奏喊了下去:“一——!”

温郁香反应迟钝些,原本也要随众人回头看烟花的,这一刻,左边额角却被人板正,她直视向了镜头……

闪光灯的刺激异常陌生,强烈到让她在瞬间闭了眼,咔嚓。

不好!

“等等,我刚刚好像闭眼了……”温郁香扭头对右边的利欧道。

后者是唯一对烟花没反应的人,神情淡淡地望着镜头:“放心,不会难看。”

“那怎么行,很滑稽!”

利欧朝摄影师点头示意再拍,这时,栏杆边的一排背影转回来了,朋友们这才把注意力从精彩多样的烟花移回合照上。漂亮的少男少女一齐望向镜头。

再一次地:

“三、二、一——”

咔嚓。

温郁香竭力睁眼盯着镜头,赶上了一个表情不错的瞬间。

这瞬间属于所有人的合照。

连拍几张结束后,利欧径直走向摄影师那里查看照片。

散场人潮中,他安静看完,随意补了一句:“每张照片都留着,记得寄给我。”

-

凌晨两点,宾客散尽,温郁香被利欧母亲拉着收下一些花式小礼品,正准备回家,才发现四处都没有妈妈的影子了。

“哦,你妈妈说她喝多了酒有点晕,先回家休息了。我让她别担心你,利欧会送你回去的。”

“啊,不用了,”温郁香摇头摆手,“我们家只隔一条巷子宽,不用送。”说着就要走。

“不可以,”利欧妈妈赶紧叫住她,“那边路灯坏了,物业还没处理,要是你不小心摔倒怎么办?我的视力不太好哦,你坐下,利欧很快就回来。我先去厨房给你拿一盒意大利顶级糕点师制作的酒心巧克力,你回去跟你妈妈一起吃。”

利欧妈妈飞快地走开了。

温郁香在沙发上坐下来:“……”

这很奇怪,她虽然向来不了解两家父母辈闭口不提的往事,却隐约感觉,利欧妈妈一直对她妈妈有过度讨好的心理与行动表现,以至于常常表现得十分热情。

露水早已上楼休息,女仆们都在园子里忙着完成巨量的工作任务,派对结束后的场地收拾起来可太麻烦了,大家都很忙,只有温郁香坐在这里无所事事。

利欧从家门口送完宾客回来时,大厅已静得只剩下两个谈话的女声。

母亲正跟温郁香聊她外祖母的事。

“哦……所以,你外婆今年暑期也会来杉城短住,是吗?”

聊到外祖母,温郁香的话难得多了些:“是的!我每年最期待夏天了。外婆都会过来看我。”

外祖母,是这世上极少数真正关心她的人,跟妈妈一样,对她最大的担心就是生命长度。

瞧,这样病弱、缺乏运动与阳光、患有怪症的孩子,往往都是活不长的。这是一种残疾。人上了年纪,什么样的事都听得多了,某某家的断腿女孩好好的却终究没活过三十岁啦,某某眼疾患者有天早晨莫名其妙猝死啦……所以,外婆在老家常年去寺庙为温郁香求福,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仿佛就是为温郁香祈愿了。

“看看你,”利欧妈妈将巧克力礼盒放到她手中,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她,“口口声声外婆,肯定是个很听外婆话的孩子吧。”

少女垂着头,有些失神,想了想,不自觉喃喃接一句:“……从小到大,只要是外婆对我提出的要求,我都会做到。”

大厅的台阶边传来一点动静,利欧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在巨大的玻璃门外脱了西服外套往里走。

西服被他懒懒甩在肩头,外套下的白衬衫还保持平整洁净。他直接走到沙发前方,拿了一杯冰水喝:“什么话都听……这么乖?”

语气里的轻视太过明显,温郁香发现他嘴角的一点冷笑了。

她冷下脸色,盯紧喝水的人:“那又怎样?”

利欧的母亲在一旁欲言又止,最后,把手轻轻搭在温郁香肩膀上:“可是郁香,听说从小到大你外婆都坚决不要你外出去上学,甚至也不准你跟任何邻居交朋友……”

“我相信外婆是对的。”

闻言,斜对面传来一声嗤笑,接着,棕皮沙发表面陷了下去。

卷发少年姿态随意地坐在沙发上,微眯眼,打量着她。

温郁香尽力忽略那带刺的目光,转而对身旁的阿姨回应道:“首先,她是有阅历的老人,其次,她关心我,她对我说的所有话一定是对的。她又不会害我。”

低沉又显轻佻的男声立即接话:“也就是说,你这辈子不会对自己的人生有独立判断,她要你做什么事,你就做什么事,那假如——她想要阻止你一件事,也很简单,对吗?”

语气别有意味,显得古怪。

“当然了,我……”

对面的人骤然起身,拍下杯子,扭头就走上了楼梯。

利欧妈妈对利欧的背影道:“等等,你去哪里?不是叫你送郁香回家吗?路灯坏了……”

上楼的人头也不回,语气冷淡:“我不认为一条巷子的宽距是长得多么夸张的路。”

温郁香不懂,这又是怎么了?

她坐在原地,愣愣瞧着那背影消失,简直受不了这人的性情多变。

-

路灯一闪一闪,温郁香独自横穿树木掩映的巷子时,隐约听到家门口有什么东西簌簌响动。

她放慢脚步,一听,声音又不见了。

她放下心,走上台阶,刚打开花园铁门,这时身边猛地窜起来一个人影,把她的心脏都要吓出来了。

扑闪暗光下,一张泛着粉红的脸缓缓拉扯出僵硬的笑容来,朝她轻声道:“姐姐,这次给我三千块可以吗?”

温郁香看清女孩的脸,才缓过呼吸,背靠铁门,拍拍心口位置。

她埋怨地看向对方。

这是住在附近的同龄女孩,或者,大概比她小一点点,温郁香不知道她的名字,心里一直以“眼镜妹”称呼她。

这个戴黑框眼镜的女孩经常找她借钱,每次都以朋友之名求她帮忙,原因是各种各样的,总之怪父母零花钱给不到位。

以往要的都是小钱,温郁香很难拒绝同性女孩子的要求,于是都给她了。这次的数目稍微多一点,温郁香只能摇头:“我没有那么多钱,你知道,我还只是一个靠妈妈养着的人。”

“姐姐求求你!我不小心把同学绊倒了要赔医药费,我不能让爸爸妈妈知道这件事……”女孩夹着声音哀求。

温郁香:“……”

“可我真的没有那么多现金……”

“你就这么没有同情心吗?你明明知道我的难处!他们离婚了……”

温郁香一听到抽泣声,表情显得为难,匆匆接话:“那……那你后天晚上来找我吧。你别哭。”

“真的?说好了,那时候你就有钱给我对吗?好,我知道了。”

温郁香叹口气,站在原地看了女孩片刻,才关门回屋去了。

留在门口的女孩目送她回家后,转身跳下台阶,脸上喜悦还未到达眼底,忽地,被赫然立在眼前的一个人影吓到。

女孩连连后退,差点跌倒:“啊!你、你是谁?”

一抹高挺身影站在面前。

身影一动不动,路灯坏了,扑闪着,照不清这人的脸,可是宽广的夜幕伸展在他的肩膀后,衬得他整个人气场冷沉如海。

对方开口,声音却是有温度的:“你是郁香的朋友?住在附近吗?”

嗓音非常动听,且语气友好,眼镜妹回过神,放松了警戒,呆呆地回应这鬼魅般的陌生人:“哦哦,是的,我是郁香姐姐的朋友。”

“嗯,”对方应了一声,放松姿态,转而懒懒倚靠着路灯柱,稍作停顿——

他抱臂审视着她:“妹妹,你很缺钱?”

一双目光自上而下扫视她,忽然,于她的脖颈中间处有短暂停留。

下一秒,目光不着痕迹撤回了,语气耐心而温和:“下次需要帮助就找我,大家都住在一个街区,可以交个朋友。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眼镜女孩愣住,只见那人的面孔在暗光下泛着冷白。

他似乎稍微偏转了一下身体,半张脸被照亮了,从浅棕色卷发与立体五官可以看出,明显是一个长相出众的外国人或混血。

女孩听完刚才的话,唇角缓缓向上弯起,眼中泄露惊喜。

她嘿嘿笑起来,用力点头,夹着嗓音娇滴滴道:“哥哥你真好啊,谢谢你!那我下次一定记得找你!”

她回答了自己的名字。

“住哪一户呢?”对方又问。

“128号。”

“嗯——”终于,利欧轻轻侧身,为她让了路,半张脸又陷入背光阴影中,语气依旧柔和体贴,“这条街道很黑,你要小心。”

女孩点点头,就转身准备回家了,人走了几步,却莫名感觉后脊骨冷飕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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