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
君子生小国，非君子之过也
——————
衣服选完，三项任务中就剩下最后一项“City Walk”了。
这是最简单的任务，他们只需要在户外随便找个地方逛一个小时就能完成，所以两个人从商场出来就开始琢磨去什么地方合适。
“诸伏先生，我们去江边走走怎么样？”江盈提议，按动了一下车钥匙，打开后备箱，“那里挺安静的，今天温度也适宜，不冷不热。”
“我也正有此意。”
诸伏高明将礼袋放入车内，依次整理，然后抬手将后备箱关好。
“我们是步行过去，还是开车？”
“走着去吧，离这儿没多远。”江盈说道，又按动了下车钥匙，锁上了车门。
诸伏高明颔首表示赞成，举手投足之间展现出来的每一个动作都代表着“我的想法与你相同”，但其实，他更愿意坐车过去。
因为走着去，他们属于“并肩而行”，往返的时间自然也囊括在任务要求的时间之内，来回二十分钟，他们在江边就只能走四十分钟。
江小姐想早完成任务早利索，所以不会过多停留，时间没到就会返程，回到这里时手机刚好能响。
但如果是开车，这里是繁华的商业街，车速不宜过快，到江边还得找停车位，来回也得二十分钟，而这二十分钟不包含在任务里。
那么，他们在江边就能多走一会儿，他也能与她多独处一会儿。
其实刚才选完旗袍，他就请她再选几件衣服，或者再逛一逛商场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但她摆手示意不用。
她一心只想完成任务。
望向江盈的背影，诸伏高明的目光似一团初晨的雾气，寂静又飘渺，极轻地落在她的身上。
分明几个月之前他还觉得一个小时过长，可现在，他只恨一个小时太短。
诸伏高明垂了一下眼睫，收了心，迈开长腿两步走到江盈身侧，与她并肩而行。
……
江边的风带着湿润的水汽，拂过江水，拂过围栏，也拂过沿着江边行走的两个人的发丝。
两个人起初都没说话，就只是静静地走，江盈走在里侧，诸伏高明走在外侧。
江盈的步子不大也不小，她今天穿着一件薄款风衣，双手就插在口袋里，一面扭头望着江水，一面慢悠悠地走，走路的样子像餐后消食。
诸伏高明的速度同样不快，他两手在背后互相握在一起，参照着江盈的步伐，和她保持着一米左右的令人舒坦的距离。
她在看江水。
他也在看江水。
她的眼睛瞭望着宽阔的大江。
他的余光笼罩着身侧的“小江”。
不知道江盈在想什么，诸伏高明也没尝试着找话题，他安安静静的，珍惜着与她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
因为，这很有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这样长时间的待在一起了，未来的两个月，倘若没有特殊任务，他们不可能再有如此密切的交集。
这一次“City Walk”，仿佛是系统特意安排好的一场平淡的告别式，任务之后，将迎来真正的告别。
走了十多分钟，江盈忽然“扑哧~”一声，低头笑了，说道：“平行世界的经历真惊险啊。”
诸伏高明侧眸看了眼江盈，原来她刚才一直在回忆平行世界的事，他不可否认道：“是，我们两个当时也像这样，并肩而行。”
“轻舟已过万重山啊……”江盈发出一声舒缓的感叹，继而问道，“以后有什么打算？”
“尽人事，听天命。”诸伏高明平稳地回答，他知道江盈问的是任务失效之后。
“嗯，”江盈轻轻点了点头，眼睛望着前方的路面，语气自然地随口一问，“那如果我想留你，你会留下吗？”
这番话令诸伏高明的脚步在不经意间放慢了一拍，他的目光再次从江盈的侧脸上掠过，而后也移向前方的路。
他没正面回答，而是说道：“既然江小姐这么问，说明你想留我，却不愿强留我。”
江盈的红唇勾了勾，也以同样的方式回复道：“既然诸伏先生这么回答，说明你希望我留你，却不希望我强留你。”
说完之后，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眼神触碰的刹那便领会到了彼此的想法，二人都浅淡地微微一笑，又各自转开了视线。
“为什么呢？”江盈轻声问道。
“江小姐呢？”诸伏高明反问。
她问他，为什么愿意留下？
他也反过来问她，为什么愿意让他留下？
这个话题是江盈先挑起来的，她也没再绕弯子，说道：“诸伏先生这么优秀的人，论谁应该都不会生出排斥之感。”
这句话如一股温暖的风拂过诸伏高明的心尖，风不是从宽阔的大江里吹过来的，而是从身侧的“小江”那边吹过来的。
他有幸与她相识。
不被反感，便足矣。
诸伏高明阖下眼帘，将真实的想法掩埋在心底，含蓄地回答道：“江小姐的才情令在下敬仰，我有太多的东西想向你请教。”
此时的江盈，尚未挖掘出诸伏高明埋在最底层的想法，她以为他真就是这么想的。
她的嘴角含起一抹微笑，一句诗从她口中有感而发：“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她与他，互相欣赏。
她也有很多东西想向他请教。
诸伏高明的两撇小胡子也略微翘了翘，带起一丝笑容，这是他发自内心的笑。
“可是，没有了系统，以后又该何去何从呢？”江盈的声音再次飘来，仔细去听，语音里染上了一缕微不可查的担忧。
诸伏高明面色倒是从容了，再次引用最初说的那句古文：“尽人事，听天命。”
惹得江盈又是一阵笑，她点了点头，认同了这番话，遥望着远处奔流的滔滔江水，轻声说道：
“尽人事，听天命……人事已尽，现在就看天意了……”
诸伏高明也点头，他遥望着远方，眸光悠远。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未来如何，上天自有安排。
一个小时后，两部手机同时响动，“City Walk”结束，第9项任务也告一段落了。
二人没再多聊什么，开车回家。
……
九月十八日。
上午十点，警钟长鸣。
正在A大阶梯教室讲课的江盈当即收声，与此同时讲台下的全体学生也自发地站了起来，师生一起低头默哀。
凄厉而沉重的防空警报在全国回荡，十分钟后停止，学生才纷纷落座。
江盈睁开眼睛，她环视了一遍教室里的学生，在讲台之上神情肃穆地说道：
“今天是九一八，我们，勿忘国耻。”
“战争的硝烟虽已散去，我们也绝不能忘记我们国家曾遭受过的屈辱，但是，请不要困于仇恨。”
“勿忘国耻，并不是提醒我们延续仇恨，而是教育我们要牢记教训，吾辈当自强。“
“青青子衿，泱泱中华，新一代的年轻人是什么样，未来的中国便是什么样，现在来之不易的生活是革命先烈用性命打下来的，我们应当倍加珍惜，倍加努力。”
“好了，现在继续上课，接下来该讲的是什么叫应用型人才培养模式，请大家看PPT……”
……
夜半时分。
1101室寂静无声，客卧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诸伏高明穿着一身黑西装，带着一束白色的菊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门。
半个小时后，他出现在了纪念馆的围栏之外。
此时的纪念馆早已经闭馆了，周遭寂寥无人，也只有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方便过来。
诸伏高明微微昂首，望向立于馆前的庄严肃穆的纪念碑，一字一字地默读过刻在上面的碑文，仿佛将上面的文字牢牢刻在眼睛里。
读过之后，他蹲下来，将白色的菊花小心地立于墙边，然后慢慢地往后退了两步，屈膝弯了腿，缓缓跪下了。
他的双手按在水泥地上，折腰弯身，额头触碰地面。
他好像把自己跪进了尘埃里，跪入了泥土之下。
即便他只是一部动漫里的人物，他的祖先更不可能参与战争，但，他是一名熟知、并且正视历史的日本人。
他并不是为自己所跪，而是为自己的民族在过去所犯下的滔天罪行而忏悔谢罪。
幽远清寂的秋夜，凉风萧萧，远处街道的高树上未干枯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秋寒穿透他的西装。
灰暗的天幕上乌云翻涌，下雨了。
一滴，两滴，三滴……无数雨丝落了下来，在水泥地上，纪念碑上，树叶上，敲打出阵阵连绵急促的声响。
一场夹杂着凛冽秋寒的雨，在这个冷风萧瑟的晚上，在这个纪念馆的围栏之外，就这样到来了。
雨，越下越大。
诸伏高明未起，久久跪在馆前。
秋雨打湿了他的西装，打湿了他的黑发，他的目光向下，静默着，任由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向下流淌。
雨丝包拢着他的整个身体，却在某一时刻，他头顶上的雨停了。
诸伏高明眼睫颤了颤，缓缓回头，抬起眼皮看向右后方。
江盈不知什么时候就跟过来了，她站在他的旁边，给他撑着一把伞。
他没告诉过她。
她却来到了此处。
“君子生小国，非君子之过也……”江盈望着纪念碑，很轻很轻地说。
说完这句话，她没再开口，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一直撑着伞，伞面向诸伏高明倾斜。
雨水敲击在伞布上，水珠顺着伞沿不断往下淌。
两个人静默地位于馆前。
他们都记得，那晚的雨，停在凌晨四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