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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承亦一顿,叹道:“要是从天而降你这么大的女儿,我可受不起。”
“从天而降的不是女儿,而是儿子。”赵清夜回答。
“......”
高承亦拂扶扶额头,无奈道:“好了,清夜姑娘,我现在没有什么想要问你的了,我送你去西苑吧,这两天你好好休息。”
高承亦同她一起走出庭院,朝西的小径走去:“如果闷了,你可以出门转转,溪源和幽州完全不同,你们女孩子不是最喜欢小桥流水嘛!”
赵清夜嘟囔说:“娘亲嘱咐过我在外面不要贪玩,省的乐不思蜀。”
“还乐不思蜀!你这丫头。”高承亦被她逗的哈哈笑起来,“我倒是觉得你这丫头倒是归心似箭。”
“......”
她还真是归心似箭,恨不得明天就绑着他一起回幽州。
他们走出竹林,老刘小跑过来,在他们面前一弓腰,不动声色的打量着站在老爷旁边的小姑娘。
老刘才像往常一样说道:“老爷,西苑收拾好了。”
“这位赵姑娘是我故友的女儿,你们要好生照顾,不可怠慢。”
“是,赵姑娘这边走。”
赵清夜跟在管家身后,待他们走远,身影消失在小径的转角处,之前挂在高承亦嘴角的笑意,也渐渐凝固。
十年前,他们在东宫的那场大火中相遇,又在这枇杷树的宅子里分离。
转眼之间,十年过去,曾经高承亦一次次的幻想这一天的到来,但当真的再一次听到赵茹姑时,他却又觉得像是一场梦。
十年前东宫,漫天的红光,紧锁的大门,惊慌的宫人们,就像无头苍蝇那般四处乱闯。
他们震天的哭喊声,混在宫殿大火燃烧的噼啪声,浓烟冲天而上,世间最尊贵的东宫仿佛人间炼狱,熊熊大火吞没了一切,注定是无人生还。
那场大火,那莫须有的谋逆,那位离九五之尊只差一步的懿太子,并没有得到真龙护体,活生生同这宏伟的东宫湮灭。
那场所谓的天火,他在。
赵茹姑在。
皇太孙也在。
但是他们只能躲在东宫城墙外,眼睁睁的看着燃烧的冲天大火。
他能做的,只有敲晕那个不顾一切往里面硬冲的皇太孙,只能拉着赵茹姑,趁乱逃出了皇城。
高承亦恍惚的又一次看到了那场大火,仿佛听到了那些熟悉的人,在火中的呐喊。
他们两个人都只是太子的侍卫、太子妃的医女。
面对大厦顷刻倒塌,经历大火吞噬的他们,那时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他们想用绵薄之力去讨个真相,哪怕最后粉身碎骨。
从京都到溪源,颠簸一路。
皇太孙亲眼目睹那场滔天的大火后,他至今还记得皇太孙醒来后,撕心裂的痛哭,陷入绝望。
自那天起,皇太孙就没有再主动开口说话,身子一天天虚弱下去。
赵茹姑最先发现皇太孙异常,但她手上没有药,他同赵茹姑变卖了随身的饰品,一路给皇太孙买药看病。
有一天赵茹姑同他说皇太孙是心病,而心病最难医。
最后他们落脚在溪源,来投奔太子妃娘家陈郡谢氏,太子妃这支谢氏算是旁枝,远离朝堂中心。
见到皇太孙的那一刻,谢家当家人--谢怀与跪在庭前,大喊:“苍天有眼啊,天不亡我。”
从那一刻起,他的皇太孙变成了谢家远方的小少爷。
他和赵茹姑安排在谢家府的隔壁院落。
赵茹姑本就是太子妃身边的医女,谢家便每天请她过来给皇太孙把脉。
谢家府隔壁的院落外,有棵挂满枇杷果的枇杷树,黄橙橙的一片。
每次给皇太孙诊完脉,赵茹姑路过枇杷树,都会用衣衫兜着摘一捧,同他坐在长廊上,边吃边告诉他皇太孙今天喝粥了,今天开始看书了,今天开口说话了......
自那天起,他对于皇太孙全部的消息,都来自赵茹姑。
那一天,他记得清空万里,他想皇太孙是不是能够下床了,他能不能偷偷的看看皇太孙。
这时赵茹姑从外面走了进来,没有像往常那样兜着一捧枇杷果,她站在长廊下,对他说:“我要去幽州了。”
他问:“幽州?”
赵茹姑点点头。
“为何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赵茹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在溪源的这段时间,你甘心吗?”
他一时没有回答。
赵茹姑不甘的说道:“皇太孙不甘心。”
“谢家不甘心。”
“朝廷不甘心。”
“天下人都不甘心。”
最后,赵茹姑仰着脸对他说:“我也不甘心。”
是啊,他同样也不甘心。
那天夜里,谢怀与拖着沉冗的病体,跪在谢氏的祠堂一夜。
那一夜,风雨交加,一道闪电劈了那棵枇杷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枇杷树也感到了不甘,自那以后,只开花再也没有结果。
第二天清晨,他见到了小主子皇太孙,这是他最后一次见。
皇太孙站在朝阳冉冉升起的云雾中,面容平静,与生俱来的高贵,清澈的眸底,再也没有流光溢彩,多日来病态的脸色苍白,嘴角紧紧抿着。
皇太孙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转身默默的看着她,对着他遥遥一拜,他们都知道,终有一天他们还是会再见。
皇太孙同赵茹姑送去了幽州。
幽州,离京都墉城遥不可及。
陆家,对懿太子无比忠诚。
一阵阵竹叶作响,打断了高承亦的回忆。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深深吸了一口气,抹去眼角挂着的泪水,转身走向竹林深处。
他有好多事需要处理,他也想他的皇太孙了。
老刘带着赵清夜向西苑走:“赵姑娘,你长途跋涉而来,需要让准备沐浴吗?”
赵清夜自己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好啊。”
“赵姑娘,沐浴后您在西苑用餐,还是在房内用餐?”
赵清夜摸了摸肚子,商量的问道:“我能不能先吃饭?我肚子有些饿了。”
“当然可以。”老刘问:“赵姑娘可有忌口?”
“没有没有,能吃饱就行。”
管家立刻对身边的小厮说道:“先将准备好的饭菜,送到赵姑娘的房中。”
小厮得令后一溜烟跑走了。
他们走在平整的青石板上,走出竹林,来到后院,垂拱门上写着“西苑。”。
老刘边走边给赵清夜介绍:“西苑是高家小主子的庭院。”
“从东向西第一间住宅,是小少爷的住处,小少爷房间被选入了州学,平日里都住在州学,但每日里都有人打扫。”
西苑被花拱门一分为二,赵清夜的住所在花拱门里面,是最靠近东面的住所,管家站在庭院前:“您的院子需要穿过这花拱门,赵姑娘您看,这里就是您的住所。”
这时从里面走出个少女,十三四岁的模样,脸似圆盘,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显得精灵活泼。
老刘指着她说:“这个丫头,从今天起就伺候赵姑娘,赵姑娘这里有什么事情就告诉她。”
站在她面前的是个圆脸的陌生姑娘,朝赵清夜拜了拜,将她朝屋子里走:“这里奴婢已经收拾好了,小姐你先在这里休息,稍后奴婢患小姐用餐。”
赵清夜边跟着她边问“那你叫什么?”
“奴婢叫兰花。”
“兰花?”
赵清夜有些好奇,怎么还有人用花名做自己的名字,接着问,“是那个兰花的兰花吗?”
“对啊,奴婢买进府里那天,夫人的娘家送进来一盆珍贵的兰花,每个新进门的奴仆夫人都会亲自赐名,便赐了奴婢兰花这个名字。”
“原来是这个样子。”赵清夜顺口夸道:“你家夫人还有才华。”
在赵清夜眼中,兰花可不是他们普通百姓喜欢的花,在幽州只有在将军府里才见过兰花。
因为将军夫人喜欢,娇滴滴的养在房间里,将军夫人就是她见过的最有才华的女人,没有之一。
“我家夫人不但有才华,还是大善人呢。”
兰花说起夫人,滔滔不绝:“前几年家里发了大水,不但颗粒无收,我们也被赶出了村庄,说被改成马场......”
“官家给了我们几两碎银,让我们自己去谋生路,可一大家子,几两碎银怎么够啊。”
兰花的眼角开始泛红:“那年冬天,弟弟病了,阿爹去了酒楼打工,那天跑堂时偏偏得罪了贵人,贵人嫌弃阿爹腿脚慢,让人活生生打断了我阿爹的腿......”
“阿爹躺在床上数月,可我们当时没有钱去看大夫,我阿娘也整天以泪洗面。”
赵清夜没想到眼前这姑娘竟然还有这样的遭遇:“是夫人帮了你?”
兰花点点头:“那时恰逢年节,夫人在高家米粮施粥,当时我已经记不清距离上次喝粥过去多长时间了。”
“我捧着那碗粥想着带回去给生病的弟弟,结果我转身没看到搭棚子的钉子,扑通一下摔倒在地上。”
“看着摔的碎成一摊子的碗,我第一想法就是把地上的粥捧回家。”
“就是这时候,夫人站在我面前,将我扶起来,又让人给了我碗新的米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