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服
涂亦遇见屈泽也,并不全是偶然。
高二伊始,正值夏末,阳光澄澈,微风清新,伴随阵阵蝉鸣。
涂亦坐在公交车上,抱着书包,看一眼窗外,再看一眼手表,心里急切地祈求着,“开快点,开快点,不然我要迟到了!”
她今天起得太迟了,不知怎么就睡过了头。她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抓起桌上剩下的一个鸡蛋和半个馒头就要往外跑。
钟晓蕾坐在餐桌边,惊讶不已,“原来你还没走的啊?”
涂亦胡乱塞上了鞋,回复道,“现在就走!”
她匆匆忙忙上公交,到达目的地,又匆匆忙忙下公交,一路奔跑在树木林荫间。
光影斑驳,投射在她快速移动的身影上,衬托得她像是一只蹿入草丛的敏捷的白兔。
临近上课时间,值周老师按惯例关闭了学校正门,只留下左边一道侧门。这算是一种提示,也算一种威慑,要让还未进入校园的学生明白,离上课只剩10分钟。学生们不得不抓紧奔跑的速度。
涂亦因此跑得更用力,埋着头一路向前冲,一直冲到了侧门门口,险些与同时到达侧门的男生相撞。
她抬头,他低头,他们面面相觑。
涂亦看着眼前的男生,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个人怎么没有穿校服?”
男生看着涂亦,心里也只有一个想法,“这个人的校服怎么这么大?”
他们怀着各自的疑问,相持了三秒。
而后听见预备铃声响起,清脆的声音撞击着每个人的神经。他们这才回神,同时向侧门跨出了一步。
侧门太拥挤,一次只能允许一个人通行。他们于是又都缩回了脚,潜台词是礼让对方先行。
他们默契地站在原地等了两秒,结果发现彼此竟都按兵不动了。
涂亦拿不定主意,到底是该走该留。
她正想再试探着跨出一步,就听见那男生开口对她说话,“走啊,愣着干嘛?”
涂亦于是迈进了侧门,向前走去。
她微蹙着眉头。本来他让她先走,她想跟他说一声谢谢的,可听他刚才的那种语气,“走啊,愣着干嘛?”凶神恶煞的,好像他对她有多么的不耐烦似的。
她心里疑惑,觉得这个人对她好像有礼貌又好像没有礼貌。
她越想越恼气,遇上预备铃声又一次响起,她不由得加快了速度,大步向教学楼走去。
她才走了还不到一半的路途,那男生就已经追上了她,并且从身边超过了她。她感受到了他带来的一阵风。他那一双长腿迈步的频率不高,但每一步都迈得挺大。
她不服气,开始变为小跑,试图追赶他,最好超越他,赢得这场比赛的胜利。
但她终究不是他的对手,她只能一路跟在他的身后,眼睁睁看着他在三楼的走廊尽头停留,转身走进了身旁的教室。
她忽然愣住了,站在原地,有些惊讶。
因为他走进的,是高二(11)班,正是她所在的班级。
他们竟然同班。
***
屈泽也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上。别人都是两两同桌,唯独他是独自一人。他进门后就一直趴在桌子上睡觉,懒散的模样旁若无人。
有好奇的同学逐渐向他周围靠拢,议论纷纷。
这个位置一直空着,没人坐,好多男生都看上了它,想要争取得到它,班主任那边咬着没松口。怎么一大清早的,忽然冒出了一个人,直接霸占了男生们的宝座?
男生们百思不得其解。
有大胆一点的人弯腰凑近,试图看清屈泽也的脸,轻戳他的肩膀,“哥们儿,你走错了吧?”
屈泽也抬起眼皮,眼神凌厉,叫那人有些发怵,自觉后退了一步。
江薇一只脚踏进了教室后门,朝人群中心呼喊,“屈泽也,你出来。”
围观的人听见了江薇的声音,甚至不敢抬头,悻悻然全部散开,规矩老实地坐回了原位。他们最怕班主任,这是读书以来养成的最大的习惯。
屈泽也站了起来,走向江薇。
江薇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带着他走到教室外,一路碎碎念,“我不是让你到学校之后,先来我办公室一趟吗?你怎么直接就跑教室里来了?你来教室里,他们都不认识你,你又不会主动自我介绍。这个程序不对嘛!本来就该由我领着你进门的,知道吧?”
江薇一边说着,一边把屈泽也送后门拽到了前门,再从前门踏进了教室,准备向全班同学做一次正式的介绍。
屈泽也能够预见之后的场景,等于他是从教室后走到了教室前,又要从教室前走回教室后。他将被江薇带着绕这一大圈。
想这江薇可真有仪式感,也不嫌浪费时间。
江薇兀自拽着屈泽也站在了讲台上。江薇进了教室就好像瞬时换了一个人似的,刚才还在絮絮叨叨,转眼就变得庄重得体,有班主任特有的气质,一半是慈祥,一半是威严。
江薇站在讲台中央,屈泽也板着脸站在一旁。
江薇清了清嗓,笑意盈盈道,“今天呢,我要介绍一位即将和大家成为好朋友的新同学,他叫屈泽也。”
台下地同学按惯例需要礼貌性地鼓掌,教室里响起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
待到掌声停下,严恒迫不及待地冒出一句感慨,“原来是蛐蛐呀——蛐蛐!”
他坐在第一排,说话时候身体有意向后仰,要让全班都能够听见。他的尾音拉得长,曲折婉转,惹得全班同学发笑。
江薇瞪了严恒一眼,“闭嘴!就你话多!我真得把你拉到讲台上来坐!”
严恒卖弄乖巧,“哎呀我不说了。”他卖弄得过于夸张了,像一场猴子表演,带得台下的笑声不仅没有消散,反而比之前更甚。
屈泽也不悦,对严恒翻了一个白眼。他拿起了讲台上的半截白色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大大地写下了他的名字——屈、泽、也。
涂亦这是第一次看见屈泽也的字,清秀俊朗,像他这个人。他们这是理科班,和文科男生不同,理科男生们平日里或是咋咋唬唬,或是闷头闷脑,字如其人,他们写的字一个比一个难看,是一堆鬼画符。因而比较起来,屈泽也的字显得那么出众,涂亦看得入迷。
屈泽也写完了最后一竖,回过身时,恰巧撞上了涂亦的视线。
涂亦坐在第二排,两人之间相隔挺近,这一突如其来的对视便有一点触目惊心的意味。
屈泽也仍然波澜不惊,停留了两秒,涂亦却被吓得不轻,急忙低下头来,握着笔,假装做题,做一道已经求得答案的化学方程。
杨斯羽有些好奇,悄悄凑近了些,观察涂亦的动作,小声提醒,“下节课是物理课,你忘了?你拿错书啦。”
涂亦惊觉,立即将化学书对换成了物理书,拿起笔,继续佯装解一道早已得出答案的物理方程,心不在焉。
至于屈泽也是什么时候走下讲台的,涂亦并不知晓。
***
物理课结束之后,江薇叫涂亦去了一趟办公室。
涂亦走进办公室时,发现屈泽也竟然也在。
屈泽也懒散地站在办公桌旁,耷拉着肩膀。
他体格清瘦,身高腿长,面容英俊,倒是透出了一种玩世不恭的散漫气质。他穿的是件白色短袖衬衣,衣摆敞着,露出了内搭的白色T恤。
清透的阳光泻进窗棂,在他身上披洒一层朦胧微光。
本该是一副养眼的清新画面——如果遮住那张臭脸的话。
涂亦稍扭头,挪开了视线。她总有点怵他,觉得他怪不好相处。
她走向了办公桌,脚步缓慢,甚至带点沉重的意味。
江薇也正好从办公室外赶来,边走边打电话,对着电话那头费劲心力地劝解,“张老师,您老说数学重要,我也理解,一百五十分嘛,多得很,我明白,但我也确确实实给您调了这么多节课了呀,你说是不是?就上学期,啊,三分之二的体育课我全都调给您了,我这物理是一节课没蹭上,人那体育是上了等于白上,这真的够意思了吧?您就别……啊,体育也重要呀!之后会被纳进总分的。啊对,现在还没纳,但总有一天会纳……还是不行,我不想我的孩子们天天窝在教室里,人都要学傻咯!他们必须得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那这样,我尽量给您协调,好吧?行,行,到时候再沟通,好,再见。”
她总算挂掉了电话,撇嘴耸肩,将手机放到了办公桌上。她坐了下来,看着眼前这两个学生,上下打量一遍。
她先把涂亦拉到了身边,拽着涂亦原地打转一圈,评价道,“你这校服大得离谱啊。”
一件短袖校服被涂亦穿成了中袖,整个上身仿佛是中空的,松松垮垮地挂在涂亦消瘦的身子上。
涂亦也知道校服过大,特地把下摆扎进了裤腰带里,腰际于是环绕了一圈的褶皱。裤腰带也是过于松的,她临时没办法改制,只能用好几颗别针别住,直到确保能够固定。虽然难受,但好歹能够熬过今天。
她原本的打算是熬过今天,放学回家再想办法。
江薇翻出了上个周统计的校服尺寸登记表,找到了涂亦的名字,确认她登记的是小号。她再站起来,翻看涂亦的后衣领,发现涂亦穿的是大号。
她抚平了涂亦的衣领,猜测道,“估计是拿货的时候拿错了。你当时没检查号码?”
涂亦难为情地答复,“把吊牌剪了才看到是大号。”
江薇暗自思忖了片刻。这是这周刚换的新校服,也是近七年来全校第一次更换校服,校长为此特意花了重金请人设计,白底蓝领,衣袖上镶嵌两条蓝色条纹。虽然实际上成品看起来也不过如此,但就是这平平无奇的校服竟然要300元一套。
江薇衡量着,涂亦的吊牌剪了,衣服也穿了,肯定是没办法换货的。让涂亦再花钱买一套,她有觉得对这孩子来说也不公平。她于是只能想出唯一的办法。
“你明天上学就别穿校服了,把校服带来拿给我,我去找裁缝帮你改一改。”江薇询问涂亦,“身高体重就是登记表上写的那些,确认没错吧?”
涂亦点点头,“没错的。”
江薇挥挥手,“那行,那你先回教室吧。”
涂亦听从江薇的吩咐,走出了办公室。她往前走了两步,发觉走错了方向,遂又原路倒退回来。
路过办公室的门外时,她瞄见江薇正拿着一条粉色的布尺,在屈泽也身上来回测量,量了肩宽、腰围、身高,并自顾自地感慨了一句,“小小年纪怎么就蹿了一米八的大高个。”
江薇扶了一下眼镜,量得仔细,在表上做好记录后,要屈泽也再转个身,继续测量。
涂亦惊慌,怕被他们撞见她在偷瞄,连忙低下了头,加快脚步,走过了办公室。
***
校服改得很快,才一天时间,江薇就从裁缝店里取回了回来,整整齐齐叠好,装进了一个透明塑料袋中。
她是叫屈泽也来办公室拿的校服。
她先把男生校服拿给屈泽也,叮嘱道,“你现在就去厕所换上,不然一直不穿校服,也不像话。”
待到屈泽也换好校服回来,她再把女生校服拿过来,并叮嘱道,“我这边还有事耽搁,你帮忙转交给涂亦。涂亦你认识的吧?就那天和你一起来办公室的那个女生。”
屈泽也应道,“嗯。”
屈泽也拎着袋子的一角,往教室走去。办公室在五楼,教室在三楼,他得往下走两层,走得懒散。
等他跨下最后一级台阶,抬头时,正巧看见了前方涂亦的背影。
他觉得挺巧,开口叫住了她,“喂。”
涂亦愣了一下,感觉这声音似乎是在叫自己。她于是停下了脚步,回过身,发现屈泽也正站在不远处,手里拎着一袋校服。
她猜到了那应该是她的校服。
她正想走上前去拿,没想到屈泽也一挥手,直接把袋子对准她扔了过来。
她看见了袋子在空中画出一道抛物线,还没及时反应,袋子也准确无误地砸中了她的额头,那塑料袋挺厚实,边角缝合的地方尖锐锋利,又有校服的重量加持着,砸得人还挺疼,她不由得向后仰了一下。
她懵了,他也懵了。
他是男生,之前也一直习惯了和男生相处,男生之间是随性放肆的。他们打球,随手一扔,对方就能准确接住。他们去小卖铺,随手扔瓶矿泉水,对方也能接住。就连平日里借块橡皮借支笔,他们也是隔着过道随便扔,对方也是隔着过道随便接,百发百中。
他也因此养成了一个认知,同龄人之间递东西不用“递”,用“扔”。
他哪里想得到,她竟然完全接不住呐。
他暗自思忖着,好像应该给她道个歉,他匆忙在心里组织语言。只是一个字也没来得及说出口,他便看见她捡起了地上的校服,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气鼓鼓地转身,大踏步离开了现场,徒留他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她烦闷至极,怀抱着校服,伸手摸着发红的额头,低声嘀咕着对他的愤怒控诉。
“拜托,我不叫喂,我叫涂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