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球
涂亦接完水,回到教室坐下后,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她的手绳丢了。
她握着手腕,焦急难安。
那是一根红色的编织手绳,挺细。其间镶嵌了一颗玉石,黄豆大小,呈现清澈的淡绿色,仔细观察,里头生长着有几根浓烈的细小的纹路,像是蓬勃向上的海藻。
手绳是钟晓蕾送给涂亦的。
钟晓蕾春天时候,和朋友到外地旅游,在导游带领下去了一座野生寺庙。
去寺庙按照惯例是要求平安的。
求平安的外在表现,就是买下开过光的红绳。
钟晓蕾向涂亦展示红绳,像展示一件珍品,“灵得很,戴上之后,平安健康,大富大贵!”
红绳花费了钟晓蕾小一千,她也毫不心疼。
尽管后来涂亦私下里上网查过,说是红绳开过光,可谁也不敢保证,说是镶嵌的和田玉,其实只是普通玉,说是要花小一千,实际进价也就小二十。
不过既然是妈妈的一片心意,涂亦也就不去揭穿这一切,日复一日将红绳视为珍品佩戴着。
她记得她明明是戴在手腕上的。
她搜遍了书桌,空空如也。她翻转了笔盒,照样毫无收获。“我手绳呢?”
杨斯羽捋起涂亦双臂的衣袖,“怪了,你两个手腕都没有。”
杨斯羽弯腰,搜寻涂亦的书桌抽屉,翻出两本教材,堆到另一侧,忽然灵光闪现,挺直腰板,抚摸下颌,“我记得你上数学课的时候,把它取下来了,揣在了校服兜里。”
她信誓旦旦地指了指涂亦的衣兜。
涂亦将信将疑,“有吗?”
杨斯羽胸有成竹,“绝对有。”
涂亦低头,翻开了四个衣兜,依旧是空荡荡。她扫视了一圈地面,除了前后桌掉下的橡皮和直尺外,不见其与物品的一点踪影。
涂亦耷拉着肩膀,“该不会是上体育课的时候,弄丢了吧?”
杨斯羽撇嘴,“有可能。”
涂亦立即抬头确认课表。庆幸下一节课就是下午最后一节课。只要熬到下课,就能迎来大课间,她就有充足的时间返回操场,寻找她的手绳。
***
杨斯羽原本也想和涂亦一起去操场找手绳,奈何她一下午都在闹肚子,实在行动困难,爱莫能助。
涂亦于是独自一人,利落地跑去操场。
黄昏时分,夕阳把槐树映照出金色的轮廓。倦鸟飞出树枝,摇晃出一片细碎的金光。
涂亦走在红色跑道内侧,低头仔细寻找手绳,左右兼顾脚下的地面情况,认真专注。
屈泽也走在跑道外侧,与涂亦保持着水平,缓慢而沉默安静。
他在观察她。
涂亦头发如果放下来,长度会到锁骨往下一点点。她曾经有一次披散过她的头发。
不过最近似乎流行扎丸子头。涂亦和杨斯羽同样梳着丸子头,一团小巧蓬松的丸子顶在后脑上方,黑色皮筋围绕在丸子周围,右侧还有一个迷你的胡萝卜。
涂亦留着细碎的刘海,大致呈八字,分在两边。偶尔有风吹来,吹起她的发丝。她光是伸出手指,用指尖轻轻拨开,恬静淡雅。
她的头发算不上乌黑,更像冷茶色。尤其在夕阳的浸染下,发色偏向淡黄。发丝间透出夕阳微光,像是她本身在发光。
屈泽也莫名想起了一个二次元的词语。
神明少女。
她仿佛来自漫画世界。
屈泽也保持着和涂亦一样的步伐速度。稍不留神,屈泽也一脚踩到了一件异物。
一支横亘在跑道线上的发令枪。
屈泽也蹲下身来,拾起了发令枪。再站起来,下意识扭头看向涂亦。
涂亦也正巧回头,看向了他。
涂亦之前原本在专心低头寻找手绳。走到五十米的尽头,走到弯道处,涂亦猛然想了起来。
手绳分明是被杨斯羽拿了去。
杨斯羽坐在教室里,也终于回忆起事实,急忙给涂亦打电话。
“晕,你的红绳在我手上!”杨斯羽举着手腕,“你当时取下来,准备揣进兜里,我瞄了一眼,让你直接给我戴上了,戴着玩。”
涂亦哭笑不得,“服了,明明就在眼前,结果两个人都没看见!”
她们俩最近总是做这种傻事。手机分明握在手里,结果低头着急找半天。作业本分明抱在怀里,结果以为是被课代表遗漏了,差点去找别人理论。
兴许是学习太辛苦,学得人也糊涂了。
庆幸没有闹出太大的麻烦。
涂亦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长舒一口气。她挂断了电话,转身往回走,刚一回头,意外看见了屈泽也。
她愣了一下,呆滞地看着他,瞬时有些慌张的感觉。
屈泽也手握着一支发令枪,竟自然抬起手来,对准了涂亦,发射。
“砰!”
他给他的动作配音,甚至模拟发枪时候的后坐力,枪口向上扬了一下,有模有样。
涂亦佯装瞪眼,笑着骂了一句,“幼稚。”
屈泽也横跨了跑道,走到涂亦身边。
体育老师站在弯道处,向他们招手,“你俩!是不是九班的?”
涂亦本想回复,“不是,我们是十一班的……”
体育老师不等他们说话,指挥他们去器材室帮忙,“每次都是你们班,上完排球课知道不整理器材,体委干什么吃的?”
他也不给他们反驳的机会,又是摆手又是吹口哨,衬托得十万火急,不容置疑。
屈泽也和涂亦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
他们按照体育老师的要求,去到了器材室。
他们最终没有向体育老师辩解,毕竟如果把反驳的话说出口,体育老师很可能会斥责一句,“不是九班的学生,不也照样可以收拾器材?”
那样岂不是白费口舌。
他们站在了器材室的门外,扶稳一辆推车,停靠在门边。再弯腰拾起洒落过道满地的排球,一个一个放进推车里。
一对男女有说有笑地从远处走过。他们抬头看去,发现是顾茉,以及九班的齐颂。
多数情况是顾茉在说话,齐颂微笑着倾听。
顾茉说,“你也玩英雄联盟?看来我和你还有相同的爱好。”
齐颂答,“我也只是偶尔玩一玩,有机会一起玩?”
顾茉撒娇,“那你一定要带带我,我是小白花。”
齐颂答,“我也不大行的,技术不好。”
顾茉俏皮道,“别谦虚了,你肯定比我行。说不定……难道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齐颂不禁笑了一下。
顾茉蓦然有一种心满意足的心态,因为她逗笑了齐颂,她有一些满足。
她歪头看着齐颂,“我发现……我好像对你有点意思。”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是清晰地传进了屈泽也的耳朵里。
屈泽也愣了。
如果记忆没有出现差错的话,顾茉一个小时前,才跟屈泽也说过,她喜欢他。
才一个小时而已!
屈泽也抱着排球,忘了要往推车里放。涂亦看着屈泽也木楞的样子,觉得好玩。
屈泽也是转校生,不清楚事情的真相。涂亦是本校生,对于顾茉的行为举止,早有耳闻。
只要是稍有姿色的帅哥,顾茉就都会喜欢。
顾茉喜欢过的帅哥数不胜数,只算本级男生的话,顾茉的猎物包括二班的丁驰,五班的吴晓,九班的齐颂,十三班的柳牧。
以及屈泽也。
顾茉的每一场喜欢都会大张旗鼓。
多半是从明目张胆的表达喜欢开始,如果对方拒绝,她就转向下一个猎物。
如果对方接受,她就开始彼此的接触。
不过这种接触最多不超过两个月,最终都会败给她日渐消失的新鲜感。
她因此得到一些比较恶意的评论,类似公交车之类的形容词,极具负面效应。
不过她倒是心态好,对流言蜚语不怎么在乎,并且说出了一句著名的话。
“男人,不过都是姐的玩物。”
就因为这一句话,就因为顾茉这个当事人蔑视一切的态度,那些流言蜚语从一开始的强盛浓烈,逐渐变得平静淡薄,激不起旁人的好奇心。
大家都对顾茉的行为举止习以为常。
有一小部分人甚至对她另眼相看,凑到一起,让顾茉传授所谓的恋爱经验。
他们像是开记者招待会那样,把顾茉团团围住,用试卷裹成卷当作话筒,齐刷刷对准顾茉。另一只手也没闲着,将作业本放在桌上或是膝盖上,拿着一支笔,随时准备记录顾茉的语录。
一个女生模仿记者会的主办方工作人员,站在顾茉身旁,双手在空中下压,向围观记者维持秩序,“请大家稍安勿躁,保持安静。接下来请顾茉小姐为大家解答疑问。”
涂亦那时坐在人群的外围。她原本正在认真写作业,但由于他们一群人玩得实在过于生动形象,她也忍不住竖起耳朵,听一听顾茉说的话。
顾茉有意清了清嗓子,“那我简单说上两句。”
围观的记者响起了一阵捧场的掌声。
顾茉来了气势,“其实钓男人这种事情,并不难,讲究的就只是一个关键核心——大胆。”
涂亦皱起了眉头。她这个人恰好相反,胆子小,不符合顾茉所说的关键核心。
顾茉加上了手势,“具体来讲,你喜欢一个人,你就要大胆地去表达,不要因为害怕丢面子,就不敢迈出第一步。”
有记者提问,“那万一被拒绝了怎么办?”
顾茉潇洒道,“拒绝了就换下一个,男人多的是。”
涂亦听到这一句话,彻底放弃了顾茉的这场讲座。
人和人的性格是不一样的。
涂亦不像顾茉那样开朗外向,涂亦更偏文静一些,是个规规矩矩的乖乖女,脸皮薄,和男生多说几句话都会脸红,更别提对男生表白、说拜拜、再对另一个男生表白这样的事情了。
她做不到的。
她放弃了和顾茉的接触。对她而言,顾茉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她向屈泽也解释道,“顾茉她……和传统的女生不一样,她是很潮流的女生。”
屈泽也终于把排球放进了推车里,“这种潮流……太潮了。”
他一时之间还没能够反应过来。
涂亦笑道,“什么意思?”
屈泽也说,“她的喜欢就只管一个……”
他没说完话,忽然意识到这种话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有些怪异。不过话已经说了一半,就这么停下来,照样有些怪异。他索性顺着话头,转问涂亦。
“喂,你要是喜欢一个人,可以喜欢多久?”
涂亦弯曲的腰板猛然挺直,怀里抱着排球,不知所措。
她的耳朵听懂了屈泽也的话,但是脑袋还没反应过来话里的意思,所以只能够支支吾吾回答,“我不知道……我没喜欢过人。”
她甚至不敢看屈泽也,埋着脑袋,继续一个接一个地放排球。
屈泽也撇开视线,同样继续一个接一个地放排球,不再说话。
今天的话未免说得太唐突了些。
两个人默契地沉默着,机械一样按部就班地工作。
夕阳投射进长廊,在地上描绘出一道明暗交界线,随时间缓慢移动。
更多的阳光被窗玻璃反射,成为一片灿烂的金光。
顾茉站在窗外,透过窗玻璃,看见了屈泽也和涂亦的独处。
看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