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雪
泊舟岛下了一整夜的雪。
毕竟实属罕见,小城比平日沸腾不少,热闹喧哗。
尤其是宴山,地势高,经过一夜白雪浇灌,树枝、灌木丛、草地、石墩,随处堆积了两厘米左右厚的雪。
吃过午饭后,涂亦随父母一道,去宴山赏雪。
他们走在右侧上坡小道上。
自打记事以来,涂亦这还是第一次看见雪。踩在地上的已成了冰,结实,滑腻,灰色。堆积在枝桠上的仍是雪,纯白,蓬松,可爱。
涂亦从道路中间的一片灌木叶上,赶下一捧雪花,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
抬头时,她看见了道路对面的屈泽也。
屈泽也同样是随父母来的,走在左侧下坡路上。
他也看见了涂亦。
因为双方父母都在场,他们默契地没有打招呼。
只是彼此心里不可避免地,有了一刻的悸动。
他们在各自的道路上继续前行,交错而过。
走出十步左右,涂亦收到了屈泽也发来的消息。
[屈泽也]:到小宴亭等我。
涂亦放回了手机,在心里编纂借口,对已经爬上歇脚平台的钟晓蕾说道,“妈,斯羽也在这里,我去找她玩,待会儿和你们汇合。”
她说完就走,不给钟晓蕾询问的机会。不然若是钟晓蕾多问上几句,她就要穿帮了。
天幕是灰白色的,仍在飘着细碎的雪花。
宴山最为著名的建筑,是大宴亭,明代遗迹,重檐歇山顶,琉璃瓦,装饰考究,美轮美奂,也是最为吸引人的景点。
至于小晏亭,只是一座普通的六角亭而已,古朴简单。又因地势较为偏僻,少有人迹。
涂亦到达小晏亭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在。她挑选了亭内一处干净的地方,把坐槛上的雪推到角落里堆积起来,空出能容两个人坐的空间。她用纸巾擦干净了坐槛表面,坐下,耐心等待着。
她一直有意观察来路,却没见到屈泽也的身影。
她又多等了几分钟,忽然闻到身旁有一股烤红薯的香味。她侧过头去,看见屈泽也正拎着一只烤红薯,吊在她耳边,逗她玩。
涂亦笑了,接过烤红薯,“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明明她一直盯着小晏亭的进出口。
屈泽也翻过美人靠,坐到涂亦身边,“背后有一条小路,近一些。”
涂亦回头,去看屈泽也走来的那条路。那不是一条官方道路,而是被人们踏出来的小路,是一条便捷通道。
她以前倒没发现。
她再低头,把烤红薯从中掰成差不多大小的两半,分了一半给屈泽也。
屈泽也没接,“你吃,本来就是给你买的。”
涂亦坚持地举着烤红薯,“我一个人吃挺没劲的,喏。”
屈泽也顿了下,没再推辞,接过了烤红薯。
红薯是温热的,握在手心里,热流传递,一阵温暖。
冬日寒冷,天气肃穆。红薯的热气袅袅升起,蔓延在他们周围。
蜜汁满溢,浓稠香甜。肉质软糯,边缘部分的焦块,脆嫩可口。
两个人,雪地古亭,静谧安闲。
涂亦用指腹抹去了嘴角的红薯沫。她发现屈泽也脖子上挂着一根棕色麻绳,麻绳另一端挂着一个墨绿色的相机。她好奇问道,“这是什么相机?”
屈泽也答复,“傻瓜、相机。”
他故意在傻瓜和相机两个词语之间,停顿了短暂的一刻,涂亦怀疑他在故意逗她。
涂亦立即纠正,“那应该叫胶片相机。”
屈泽也偷笑了一下。
涂亦为了证明自己的博闻多识,主动搭话问,“用的什么胶卷?柯达?”
屈泽也解释,“不是,是电影卷,5207。”
涂亦附和,“喔,那个好,拍出来很温暖,也很还原色彩。”
她说得理直气壮。屈泽也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她被盯得后背有些发怵。
她最后败下阵来,“好吧,我不懂这个,我瞎编的。不过人在江湖……总要会伪装吧。”
她这么伪装的目的,还不是担心如果暴露她的不懂,会被屈泽也认为是笨蛋,有损她在屈泽也心中的形象。
她现在挺在意形象的。
然而这种在意,又给她带来一种负担,怪累人。她不免嘀咕了一句,“讨厌。”
屈泽也意料之外地变得严肃,对她说道,“你不能讨厌我。”
涂亦蓦然愣住,像被击中了一下。
屈泽也解释道,“这个只是胶卷的一个种类而已,没什么神秘的。”
他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抱歉。”
涂亦被屈泽也的这一声抱歉,弄得反而手足无措了。她从没有责怪屈泽也的意思,哪里用得了抱歉。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怕会越说越尴尬,想着转移话题,便把斜挎在身上的拍立得拿了出来,“看,我也带了这个。”
这是屈泽也送给她的拍立得。
屈泽也问道,“好玩吗?”
涂亦点头,“好玩。”
她得意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她的作品。拍的山雪,树枝上、灌木丛、狮子形状的小石墩、远处绵延的雪山,各色各样。
她把照片拿给屈泽也看,胸有成竹。
屈泽也只是看着,没有发表评论。
涂亦看穿了屈泽也的心思,撇嘴道,“想笑就笑吧。”
屈泽也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涂亦也跟着笑着。
屈泽也评价,“曝光不够。”
涂亦拍的照片,全是黑乎乎的模样。能够勉强分辨清楚拍摄的是什么物体,但也仅此而已。
有一种世界末日的毁灭感。宴山拍成了月球表面。
屈泽也拿过拍立得,调整参数,“你怎么不拍人物?”
他以为她会拍她自己,结果拍出来的全是末日风景。
涂亦有些不好意思,“我不大会拍,要不你拍?”
她是顺口说出的这句话,说完又后悔了。她怕屈泽也真的要拍她,她肯定僵硬得不行,徒留尴尬。
屈泽也举起了拍立得,调转镜头方向。他稍靠近了涂亦一些,猫着腰,提醒道,“看镜头。”
涂亦被赶鸭子上架,顺从地看向镜头,露出微笑。
“咔——”
快门按下,相纸弹出。定格一瞬间。
屈泽也拿出相纸,甩了两下,递给涂亦。涂亦拿着相纸,同样甩了两下,再盯着相框仔细看。
相纸里慢慢浮现出他们的模样。
涂亦举着半截烤红薯,露齿微笑。屈泽也笑容要收敛好些,只是抿嘴而已。他的头稍稍靠向她的方向。
涂亦盯着照片观察了一阵,感慨道,“感觉你比我好看。”
屈泽也凑了过来,“没有吧,你好看一些。”
涂亦反驳,“没有,你好看。”
屈泽也坚持,“不,你特别好看。”
涂亦笑道,“我们这是在互相吹捧吗?”
她再看了眼照片,发现有趣的地方,想要提醒屈泽也,轻轻拍了拍屈泽也的肩膀。
她的力度本来就小,又隔着他的黑色大衣,力道算是微乎其微。
他有些恍惚。
仿佛处于一片静谧的夜晚之中,月光稀薄。一只蝴蝶在银色月光下,轻微振翅。
在他的世界里掀起波澜。
他缓了缓,抬起头来,看向她。
涂亦正举着照片,向他展示,“你的眉毛是这样的。”
涂亦故意皱眉,把两道眉毛皱成了倒八字。
屈泽也本是一副剑眉,眉尾上扬,英气俊朗。
但被涂亦这么一模仿,倒成了愤怒的小鸟。
屈泽也笑着解释,“我没有这么愤怒。”
涂亦故意逗他,“愤怒的屈泽也。”
她把照片收好,放在其余照片的最底层,保存起来。
雪下得更大了些。起初只是白色的星点,接在手心里才能仔细看出雪花的形状。现在已经肉眼可见了,是一小团的白色,像飘散的云朵。
涂亦兴奋提议道,“去看雪吧!”
雪下大了,她巴不得裹进雪里。
他们走的是屈泽也刚才走过的那条小路,爬上一个山坡,在松树林间穿梭而过,绕着山腰走了一段路,到了一处草坪。
草坪已被白雪覆盖,成为雪地。
宴山太大,人群分散。大部分游人都会去热门的地方。这片雪地相较而言冷门许多,人迹罕至。
涂亦在一整片松林前的皑皑雪地里奔走,快乐而惬意。
她穿的也是黑色大衣,围一圈米色针织围巾。她娇小的身影融进雪地场景。
屈泽也站在原地,用相机记录着关于她的一切。
远处连绵的山脉,赤色的岩石峭壁,银白的天空,若隐若现的澄澈阳光,古朴的小木屋,整片松林,以及和山雪玩耍的她。
涂亦沉浸在山雪的世界里,碎碎念。
“以前的冬天,光是冷。除了湿冷,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今天见到雪了,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好像只有下雪才是冬天。”
“不知道这场雪能够维持多久,希望它可以待久一点。”
“希望不止一天,要两天三天五天十天。”
她摊开袖子去接雪,雪花飘落到黑色大衣上,轮廓凸现得更加清晰。她兴奋地想要告诉屈泽也,“雪花是真的有形状的,和教科书里一模一样!”
她转身时,发现屈泽也的镜头正对准了自己。
她不禁僵硬地立在原地,蓦然红了脸。
本来她皮肤就白,鼻尖和脸颊被冻得粉红。经这么一折腾,脸上的红晕更明显了。
屈泽也看出了她的尴尬,放下了相机。
涂亦想着不要破坏气氛,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搭话道,“拍得好看吗?给我看看。”
屈泽也举着相机,慢吞吞说了一句,“洗出来了给你看。”
对的,胶片相机,看不见效果的,必须要洗照片。
这下倒是更尴尬了。
沉默了两秒。
屈泽也随后伸出了手,把涂亦把跑乱的刘海拨到两旁,“别戳着眼睛了。”
涂亦仰着头,局促地等着屈泽也替她整理。她用余光偷瞄屈泽也,看屈泽也眉头微蹙的模样,忽然笑道,“你睫毛上有雪。”
屈泽也的睫毛浓密,上面粘附了零星的白色雪点。他用力眨一下眼睛,没有眨掉。
涂亦眼眸向上,瞄自己的睫毛,“我的没有你的浓,接不住。”
她索性仰高头,面向天空,试图接住雪花。
寒风吹拂,拍在连上是寒冷的触感。
屈泽也将涂亦脖子上凌乱的绯色围巾整理整齐,围了一圈,再围一圈,并在领口处系上节,“别吹冷风。”
涂亦的脖子在围巾里发烫,蔓延到耳根。冷风袭来,触感更加明显。
她快要承受不了了。
附近忽然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朝着他们高声呼喊,“屈崽!”
涂亦寻声望去,见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穿着米色大衣,气质高雅。
涂亦猜想,她或许是屈泽也的妈妈,姜艺蔓。
原来他妈妈会叫他,屈崽。
姜艺蔓朝他们走了过来,并且径直走向涂亦。
涂亦紧张得不知所措,想要立即逃窜。
姜艺蔓歪着脑袋,一直到看清涂亦的面庞,笑道,“这是谁家的小妹妹,这么乖。”
屈泽也无奈地推着姜艺蔓的肩膀,试图把姜艺蔓原路推回去,“妈!”
涂亦对着姜艺蔓的背影,礼貌问候,“阿姨好。”
姜艺蔓被屈泽也推搡着,不好回身,伸出手向涂亦隔空招呼,“有空来家里玩!”
涂亦嘴上答应着,“好的阿姨。”实际偷偷向后挪步,拉开了与他们的距离。
涂亦的身后,也传来了钟晓蕾的高声呼喊,“涂涂!”
涂亦回应道,“来了!”
她也该走了。
离开之前,涂亦再一次回头看向屈泽也。姜艺蔓已经走远,剩下屈泽也留在原地,和她道别。
因为双方家长在,他们没有再交谈。
只是背着大人,手臂藏在身前,向彼此挥了挥手。
随后,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被澄澈夕阳照耀着,两个身影踏上了相反的道路,在松林前的雪地上,留下一串绵延的脚印。
零星雪花仍在飘落,点缀着他们留下的痕迹,成为刻在记忆里的十七岁的照片。
把没说出口的喜欢,藏进这场山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