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
由于景和气象研究所派了三分之一的年轻人外出培训，气象灾害体验基地的项目人手不够，忙不过来。
邓贤清让涂亦趁周日有空，回研究所搭把手。
涂亦如以前上班那样，在按时到达研究所之前，先去院子附近的面馆，吃一碗牛肉面。
周日的面馆，比工作日要清冷一些，没多少客人。
涂亦踏进店门，在稍显空荡的店内，第一眼便看到了屈泽也。
她感觉意料之外。
她甚至在心里复盘了一遍。今天是周日，不上班的。这里是研究所，隔实验室还有一段距离。
不应该碰到他的。
她看向他，他也同样看着她。
涂亦问屈泽也，“你怎么在这里？”
屈泽也应道，“来尝尝你经常吃的牛肉面。”
屈泽也握着筷子，搅拌身前碗里的面条，还没吃上一口。
他问涂亦，“你吃什么？还是一样？”
“嗯，牛肉面。”涂亦向屋内最里面的窗口探去，“叔叔，要一两牛肉面。”
涂亦坐了下来。虽然和屈泽也坐同一张桌子，但不是面对面，而是斜对面。
屈泽也放下筷子，拿起手机，扫描贴在墙上的二维码，准备付钱。
涂亦立即阻止，“不用不用，我来我来。”
屈泽也没听涂亦的话，仍旧把手机对准二维码。
涂亦索性伸手挡住了屈泽也的手机摄像头，“我来，你的付了没？我付。”
屈泽也开始了言语间的拉扯，“涂小姐，跟我何必这么客气？”
涂亦随即配合，“屈先生，我是东道主，本来就该我来尽地主之谊。”
她念“屈先生”三个字，都念成了一声，拖长声音，像是十几年前国语配音的港片。
屈泽也同样用粤式普通话搭腔，“涂小姐，没有东道主这种说法，只有我先进店我做东这种道理。”
涂亦禁不住逗，已经笑场了，但还要坚持演完这出港片。
她说道，“可是屈先生，这和先来后到也没有关系呐，我来我来。”
她是真的要行动了，手机举得更高。
奈何屈泽也手速更快，输入密码，完成了付款。
店内响起了收款播报。
一声“微信收款8元”，结束了这场中国式的推拉。
屈泽也拿了一双筷子，递给涂亦。
涂亦接过筷子，对他说了一声，“谢谢。”
她握着筷子，搅动刚端上桌的热气腾腾的面条，心里其实有些懊恼。
明明下定决心要和他保持距离的。
偏偏和他又这么有默契。
***
涂亦结束一天的工作，已是黄昏。
她走出研究所，走了没几步，意外发现屈泽也竟然还在这里。
屈泽也在一家便利店里，坐在落地窗前，玩手机游戏，手边放了一罐开封的旺仔。
涂亦已经走过了落地窗，察觉不对劲，原路倒退几步，透过窗玻璃看向屈泽也。
屈泽也同样看见了她。
涂亦再倒退几步，单脚跨入便利店内，探身询问，“你还没走？”
屈泽也解释，“回去也没事，就在附近随便逛逛。”
“喔——”涂亦挥了下手，“那你逛吧，我先走了。”
她收回踏在便利店内的单条腿，走了出去，沿着回家的路线往公交站走。
屈泽也收好手机，扔了易拉罐，迈出了便利店。
他的一双大长腿步子迈得大，走得快，两步路就追上了涂亦，走在涂亦身边。
涂亦疑惑，“你走这边干嘛？”
屈泽也应道，“我也走这条路。”
涂亦将信将疑。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共事了一个月，她其实还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她也不好意思问。
他们沉默地并排而行，穿梭在落日余晖中。夕阳迎面扑来，世界被浸染成一片橘色。
涂亦发现，屈泽也不仅和她走同一条路，到达同一个公交站，甚至还和她踏上了同一辆公交车。
她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她先上车。单薄的身影从前门穿到后门，坐在倒数第二排的靠窗的位置上。
他后上车，跟在她的身后穿过整辆公车，停在她的身前。
景和气象研究所这一站，是这条公车路线的第二站。离起始站近的好处是，人很少，空位很多。
涂亦身边就是空位。
屈泽也其实产生过冲动，想直接坐在她身边，想靠近她。
但他犹豫了一刻，最终坐到了另一边，与她之间隔了一个过道，以及一个空位。
公车驶动，钻过布满爬山虎的天桥隧道，平稳缓慢。
屈泽也单手搭在前排的蓝色椅背上，眼睛余光不时看向另一边的涂亦。
一个过道的距离，近在咫尺，却又遥远似银河。
他无数次想过跨越过道，又无数次犹豫徘徊，按兵不动。
直到公车到达下一个站，乘客陆陆续续上车，一位大叔走来，坐在了涂亦身边。
屈泽也立即站了起来，走去最后一排，坐在了涂亦身后。
这不是他深思熟虑的举动，而是身体自己做出的反应。
涂亦摩挲着指甲，一直看着窗外的风景。她想要回头，但是她不敢。
晚霞柔软得可爱。阳光漏进车窗，光束里有浮动旋转的细碎尘屑。
她的茶色发丝透着明亮的微光。
好像十七岁那年，他隔着操场跑道，遥遥看着她被阳光包裹的样子。
一个神明少女。
他没忍住，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发丝。
她顺势回头，疑惑地看着他。
他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侧头看向窗外，佯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恼怒地转回来，盯着前排座椅，心里暗自嘀咕。
幼稚鬼。
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
***
距离目的地还有三个站时，公车忽然停了。
车内的人议论纷纷。
“怎么停了？还没到站呢。”
“前面出什么事了吗？”
“走不走啊到底？”
涂亦伸长脖子打探情况。屈泽也又一次轻碰她的脑袋，示意她站起来。
“估计是引擎坏了。”屈泽也说道，“走吧，下车。”
司机师傅走出了驾驶室，提高音量解释停车原因，并呼吁乘客下车换乘。
前后车门被同时打开。
屈泽也带涂亦下了车，站到碎碎念叨的人群边缘。
有的人往后走，去后一个公交站。有的人往前走，去前一个公交站。
他们站在原地没动。
涂亦观察四周情况，挑选了侧面的一条小巷，“我从这条路回家。”
她话里的意思很明显，她要回家了，他们应该分别了。
屈泽也打量着那条小巷。
小巷静谧，甚至可以说是偏僻。巷子里没有商铺，只有两道蜿蜒的围墙。道路两旁绿树成荫，遮天蔽日。车辆和行人很少。
天色已经变暗，成为一片幽蓝，视野不再开阔。
屈泽也提议，“这段路不安全，我陪你走过去。”
涂亦反驳，“这么远，我才不走，我骑车。”
涂亦到一旁的共享单车区域，扫码选了一辆单车，利落地骑上了车。
屈泽也扫了临近的单车，长腿跨过单车座椅，踩动踏板，跟上了涂亦。
他们一前一后，驶进了空无人烟的寂静小巷。
繁茂的枝叶盖在顶上，枝叶间偶尔露出空隙，得以窥见深蓝色天空。
残余的粉色晚霞悬挂在天边，遥不可及。
他们朝着晚霞追去，仿佛在追寻一抹转瞬即逝的梦境。
穿过这条小巷，路面变得宽阔。
路灯明亮，霓虹缤纷。回到了热闹的世界。
途中经过青山三中附近，遇上放学时间段，一群少年少女蜂拥而至，结伴而行。
他们骑向道路边缘，以免与少年少女们发生碰撞。
涂亦偶然看见，一个男生故意逗一个女生，扯了一下女生的马尾。
女生恼怒，撇下书包，拽着包带，把书包当作铅球来抡，径直抡向男生的脑袋。
抡了一次不解气，还要抡第二次。
男生瑟缩躲避，在书包到来之前，及时跑开。
女生追了两步，伸长腿，一脚精准替到男生屁股上。
男生痛得捂着屁股，仓皇逃跑。
他们热烈追逐在小广场上。
涂亦忍不住笑了。
青山女生最大的特色——不好惹。
再往前一段路，涂亦看见另一个女生，安静地走在林荫树下。
她的皮肤很白，细腻水嫩得犹如荔枝。扎着低马尾，鬓边几缕碎发被清风吹拂着，像是定格的电影画面。
一个男生从女生身旁跑过，轻轻拍了一下女生的肩膀。女生看了过去，冲他挥一下手，微笑着。
她笑起来可真好看。
涂亦忽然感觉到了沮丧。
屈泽也的初恋女友，应该和她一样漂亮吧？
肤若凝脂，明眸皓齿，落落大方。全世界的美好的词语，都能用在她的身上。
所以他才会那么念念不忘。
所以他才会不惜一切代价，为了她追到青山来。
他和她的故事，也会像这对少年少女一样，充满悸动吧？刻在记忆里，永不凋零，将用余生来怀念。
成为令人憧憬羡慕的青春。
只是和涂亦毫无关系。
涂亦用力握着单车把手，难以抑制内心汹涌的情绪。
她上一秒是失落，下一秒变成了气愤。
她实在想不明白，他既然心里念着白月光，那为什么又来招惹她？
他是想两边都抓住，都不放过吗？
这样会不会太过分了？
涂亦咬进牙，不知不觉间加快了速度，蹬单车像蹬风火轮。
屈泽也还以为涂亦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要紧事，于是才加快了速度。
他们很快到了了小区附近。
屈泽也停下车。他看出了涂亦的不对劲，问道，“怎么了？”
涂亦下了车，把单车有序地放进规定的区域里，上了锁。
“我知道你是想送我回来，我也很谢谢你送我回来。但是——”
涂亦义正言辞，“这条路，我每天下班都会走，已经走过无数遍。这条路有多长，路上有几个红绿灯，有几座天桥，街边有几家商店，甚至每天会固定遇到哪些人，我全都一清二楚，根本用不上特意送。”
她的话有夸张的成分在，但大多数是事实。尤其是那次发生重大刑事案件，嫌疑犯逃到这一片区之后，涂亦在路上会愈发谨慎小心，有心留意路上的一切。
她从车篓里拿出了斜挎包，背在身上，努力抑制内心的烦闷，只轻描淡写地给屈泽也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多此一举。”
她转身走了，不顾屈泽也的情绪与反应，一步一步往小区走去。
屈泽也仍在原地。
他坐在单车上，单脚撑地，成为路灯下的一道孤单剪影。双眼失神，呆滞地看着眼前的路。
***
屈泽也独自一人，不知恍惚了多久。
他终于下了车，锁好车。
似乎全身没了力气。
他顺势走到了一旁的花台旁，坐在黑色大理石上，双肘撑着膝盖，双眼盯着地面，却没有焦点。
今天确实是失控了。
这么久来，他一直告诫自己，要隐忍克制，要礼貌客气，要一切以她的感受为主。
他原本做得很好，每踏出一步都小心翼翼，点到为止。
可是今天，他违背了一切原则。
他的脑袋混乱，唯有一个念头越演越烈，无比清晰。
想要见她，想要陪她走完所有的路，想要跟她回家。
偏偏他今天偏离了轨道，把一切都搞砸了。
他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如何回到正轨。
街边车流来往不息，四周充斥着汽车行驶的低沉声音，偶尔会有突兀的马达轰鸣。
一双熟悉的小白鞋出现在了视野里。
屈泽也抬起头来，看见涂亦正站在他的身前，给他递来一支雪糕。
他愣了一下，随后接过了雪糕。
她也坐了下来，和他并排。
他们就在街边的大理石花台上，撕开透明包装袋，举着圆柱形的小雪糕，安静而专心致志地品尝。
是白桃乌龙味的雪糕冰棒，咬掉外层的粉色冰皮，尝到乌龙茶搭配白桃的味道，清新甜润。
夏夜，晚风吹拂，带来一丝难得的清凉。
蝉鸣阵阵，声浪起伏。
远处霓虹融合，模糊成一抹流淌的缤纷光芒。
涂亦想要说句话，缓解尴尬，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屈泽也想要说句解释的话，可酝酿许久，仍然组织不好语言，把握不住界限。
于是只有沉默。
直至吃完了雪糕。
涂亦擦了擦嘴，站起来，利落地说道，“走了。”
她刚走出两步，屈泽也开口，唤了一声她的小名。
“涂涂。”
涂亦回头。四目相对。
屈泽也轻声道，“明天见。”
涂亦礼貌地笑了一下，冲他挥手，“明天见。”
她转身，终于往家的方向慢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