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梁焕第一次看到《穿越》后,就把它借走了一个星期。
为什么要借走?因为当他理解了画中之意的一刻,那些柔软多变的线条,和那些明艳鲜亮的色彩,就在他脑中横冲直撞,构建出了一些断断续续的音符。他无法一下子把它们清晰地辨认出来,但他十分确信,画中那一条条带着颜色的线,分明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旋律。
琴曲《日出》就是这样来的吧,他更加确信冉苒说的。他要把那些旋律记下来,把它们落到琴键上,再送回画者的耳朵里。
冉苒,一定会很愿意,成为第一个听者。
*
另一边,错过GIT的内招后,梁焕渐渐不再把所有时间都花到张教授交给他的项目上了。他把做项目的速度压慢了些,空出些时间来自行寻找实习去处。
他没想到,关注公招的实习信息,竟收获了意外惊喜——GIT在结束内招后,还有两个开发职位空缺,并已经开始公招。
公招的竞争异常激烈,几百人报名,最终只能留下两个。筛选共分三次:第一次是基础能力测试,主要考些速算和逻辑推理能力;第二次是上机编程测试,考察实战能力;第三次则是面试,看看团队协作和沟通能力。
每一关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梁焕当然要去试一试,报名后,第一次筛选很快就来了。那天正好是他跟冉苒去了一趟北华的两天之后,是个周一。
每个周一,实验室都要开会,非特殊情况不能缺席。经过上次的谈话,梁焕觉得张教授是不支持他去GIT实习的,于是参加招募这件事,就没告知张教授。反正不容易选上,若真有那运气,到时候再考虑怎么说也来得及。于是只好托赵星帮忙撒个了谎,谎称自己发高烧要去医院看病,连同赵星这个“陪同”一起,躲过了周一的例会。
基础能力测试的结果当周就出来了,那天梁焕正好约了冉苒要把画还给她。一大早就收到捷报,得知可以参加两天后的第二轮筛选,他心情十分愉悦。
北华的高大上斯坦威一时半会儿约不上,二人就约在电通那个简陋的音乐室。
梁焕这一周,其实每天晚上都会去那个音乐室,而且每次去,都会带着《穿越》。
他总把《穿越》平整地展开,像乐谱一样架到谱架上,然后对着它静静冥想。渐渐地,脑中的那些音符慢慢从虚变实,串联起来,汇出了些什么东西,跃跃欲试。
每次,他的手指都是不由自主地攀上琴键,自由行动,而他的眼睛,要么注视画中情景,要么闭合,什么也不看。
连续几天,梁焕沉浸在某种半虚半实的状态里,倾尽全力,对那些蹦出来的音符精雕细琢。第五天,音符终于汇成了流畅的乐曲。
梁焕对冉苒说过,还她画时,会给她回礼,所以这回礼,必得叫她满意才行。然而电通这台旧钢琴实在走音走得厉害,无法将他脑中的琴曲表达完整。
于是,他决定亲自给这台钢琴调音。
那天,因为手头的项目,梁焕在实验室多耽搁了一小时,到达音乐室时,都快傍晚7点了。文化楼只开放到9点,他怕来不及,连晚饭都没吃,买了袋干面包就急匆匆赶去。
进到音乐室后,他火速卸下立式钢琴的上下两块板,开始调试。他知道这琴哪些音不准,只调那些音的话,一小时应该就能搞定。
做了一番准备工作,试调了第一个走音键后,梁焕挨不住饿了。他拿出一片面包叼在嘴里,一边嚼味,一边反复确认刚刚调过的那个音。
“吱嘎”的开门声就在这时传来,冉苒踩着约定的时间点到达。
她刚进来就愣住了,本以为自己能受到琴声的迎接,却不料那台预想中的钢琴此刻正呈开肠破肚之相。
而那位“高贵”的琴手正侧身站在钢琴前,两手都拿着奇怪的工具,嘴里还衔着块四四方方的面包。琴手微眯着眼角,似乎在对她表示欢迎,但那造型却让她恍然以为,某个二次元动漫里的“废柴”角色,来到了现实世界。
“你在做什么?”冉苒满脸惊疑,眼镜都滑下来一截。
梁焕放下手上的调音扳手,接过被咬掉一半的面包片,将嘴里的东西囫囵吞下后,姗姗回道:“调音。”
这个词对冉冉来说有点陌生,她眨眨眼,没反应过来。
“这琴不是音不准么?”他解释。
“啊——”冉苒明白过来,急忙小跑到钢琴边,欠着身子,朝这大开着的钢琴内部看。
然后又看看梁焕,张大嘴巴惊叹:“这你也会啊!”
梁焕又咬了一口面包含在嘴里,含糊着说:“以前看人调过,照猫画虎。”
冉苒就更惊讶了,忙把眼镜扶正:“上次是听过就会弹,这次是看过就会修,你也太神了!是不是关于钢琴,你什么都懂啊?”
冉苒似乎从来不掩饰自己对他人的崇拜,眼中闪着的那种光,活脱脱脑残粉看到偶像。还有她那从不拐弯赤|裸裸的赞美之词,夸得梁焕犯怵,连自谦都不会了。
冉苒也不等他回答,兴致勃勃地观摩起钢琴的“内脏”:“原来钢琴里面是这样的呀!好神奇,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她惊叹的神情似乎在说,这也可算是一处小小的奇观。
外部琴键的后方,排列着好几层复杂的结构,向上延展开来。每一个琴键都对应着一套相同的结构,那些结构以机械传导的方式,将琴键被按下的信息传递至最上层的小木槌,小木槌可以向里击打,敲响竖绷着的弦。
冉苒从左往右扫了一遍那一大排弦,叹道:“哇,好多线!这构造,有点像竖琴呢。”
“那些都是钢丝,是钢琴的发声部位。”梁焕按下一个键,向冉苒展示钢琴发声的机械过程。
一声清脆的乐音在眼皮底下传了出来,冉苒兴奋地一拍手:“原来是钢丝,所以钢琴叫‘钢琴’啊!”
“嗯,所以严格地说,钢琴也属于弦乐。”
冉苒仔细观察那些钢丝,小声念叨:“从左向右,越来越短,所以音调越来越高啊。”她看了一会儿,发现了一个疑问,“咦?这些弦的组成……好像是每个琴键对应着一组,可为什么左边的都是一组一根弦,但中间的就是两根,而右边的却是三根呢?”
“有原因的。”梁焕答,“我跟你讲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吧。你不是懂振动吗,钢丝越短,振频越高,但振幅就越小。振频高意味着音调高,但振幅小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振幅……”冉苒眼珠子一转,马上有了答案,“啊——振幅小不就是能量少吗?所以就是音量小啰?”
梁焕欣然:“没错,弦越短响度越小。为了让音量尽可能保持一致,越到高音区,弦的数量就越多。就好比,三个小嗓门顶一个大嗓门。”
“真有意思。”冉苒回味起刚刚得到的知识,随即又猛然悟出了什么,“哦——我知道了,是不是交响乐团的配备也是这个道理?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它们的音调是越来越低的,音量却越来越大,所以交响乐团里总是有很多的小提琴,和很少的大提琴。”
梁焕没支声,忙着啃面包,心里却在默默说:这小丫头看着不是个机灵鬼,但脑子是真聪明,是个学自然科学的。
一问一答之间,梁焕已经啃完了三片面包,暂且稳住了抗议的胃,可以继续干活了。他重新拿起工具,对冉苒说:“好了,我得快点了,要不来不及。”
“哦。”冉苒往旁边挪了两步,把位置让出来,又兴冲冲地问,“我能帮你做什么吗?”
梁焕眼皮慢悠悠地眨一下,不适时宜地换了一张扑克脸,干巴巴吐出四个字:“保持安静。”
“……”
冉苒瞬间被堵住,两手紧张地拉住肩上的书包带,一脸尴尬的表情仿佛在自责:我果然是太聒噪了,问这问那,惹人烦了。
梁焕手上的动作已经开始,心头却猛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莫名其妙逗了人家一下?而且眼看着不识逗的她窘迫不已,一点儿帮忙解围的心都没有。
他用余光瞟了一眼冉苒,她在一旁呆站着,呵,还真是呆。
梁焕想着,嘴角不经意勾出一个十分微小的角度,浅得似有还无,冉苒睁大着眼睛,也没看见。
梁焕把低音区大致调了调,开始重点调中音区和高音区。他从工具袋里拿出一个白色的三角块插进了两组弦之间。
这个动作让冉苒疑惑,一边听音调一边转动旋钮来改变弦的张弛她懂,可这是在干什么?
不知不觉,她又靠了过来,瞪着眼睛仔细观察那个奇怪的三角块。但她两颗门牙紧咬着嘴唇,铭记着“调音师”的忠告,不敢开口问。
梁焕感觉到了这只快贴到自己身上的好奇猫,停了下手上的动作,瞅她一眼。
冉苒保持着“安静”,却没有退回去。
梁焕见她实在憋得慌,不由心头一声暗笑,主动开了口:“这是止音器。多弦组需要把每根弦都调准,得一根一根地调。”
他指着三角块卡着的位置,“比如这个二弦组,如果你想调左边这根,就得让右边那根不出声干扰。像这样,卡个止音器在这里,受到撞击的时候,右边那根就不会出声了。”
“原来如此!真讲究!”得到解惑,冉苒整个人都顺畅了,一手握成拳头捶到另一只手掌里。
但她这气一顺,瞬间就忘了规矩,又顺出来下一个问题:“可是,你要怎么知道,你调的音对不对呢?”
话音刚落,她就一个巴掌捂住嘴,一副做错了事,追悔莫及的样子。
梁焕终于绷不住笑出了声,“咯咯”两下。
他耸了下肩,拿出一个好似苗条版U形磁铁的金属物品给冉苒看:“用这个,这叫音叉,始终只发出440赫兹的声音。”
他用指甲盖弹了一下U形叉,一个幽幽的声音回荡起来,“这个音高是一个标准音,对应钢琴中央八度里的拉音。先把标准音调准,其他的,就可以依次推出来了。”
冉苒将捂着嘴的几根手指分开,露出一条缝隙来,小心翼翼地问:“用你上次说过的……音程来推?”
“对。”
终于扫干净疑问,冉苒心满意足地点着头,向后退回去,摆摆手小声说:“Sorry,你继续。”
梁焕便不再多言,赶紧继续调。
调音花的时间比预想的要多,调完后,就只剩下不到半小时了。
梁焕着急着把拆下的板装回去,冉苒见状也凑过来帮忙。但她好不容易把重重的下板搬过来,横放到钢琴底下,蹲下身去要装时,梁焕却制止道:“等会儿,延音踏板的旋钮还没调回去呢。”
冉苒顿感帮了倒忙,立刻想把下板挪开,猛地一起身,脑袋就“砰”地一声撞到了琴键下方。
“哎哟——!”
那碰撞声有点响,梁焕听着都疼,急忙从侧面绕过来:“喂?”
冉苒还蹲在琴底下,手捂着后脑勺来回摩挲,嘴里发着“丝丝”的声音。
那样子,怎么看怎么可怜。
梁焕也蹲到钢琴底下,凑到她旁边问:“没事吧?”
冉苒转过脸来,黑框眼镜向下一耷拉,紧皱着的小眉头一览无余。
“……还……好……”惨兮兮的。
“你到旁边去等着,我来弄。”梁焕口气有些生硬,几分命令的味道,还一把接过她扶着的钢琴下板。
“哦。”冉苒乖乖退出去,一声不吭站到一边。
梁焕很快把部件全都原封不动装了回去,一台钢琴完好如初。
大功告成,他长呼出一口气,开始收拾工具,顺便问了冉苒一句:“你脑袋没事吧?”
冉苒本来已从痛觉中平息,这一被问,又埋头摸起后脑勺来,委委屈屈地:“有点疼,可能……可能要起个包。”
梁焕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停住,整个人呆了一刻:活到这么大,好像还没听谁跟自己这么说过话,还是那种软得挠耳朵的声音。
这是……被撒娇了?
窸窸窣窣的收拾声戛然而止,冉苒感觉到异样,抬起头来看他
——两个人,突然间四目相对得莫名其妙。
整整一分钟,梁焕竟忘了说点什么来解除沉默,还是冉苒先问:“你调音,是要弹琴的吧?好像……快来不及了。”
梁焕回神,慌忙看一眼手表,只剩十分钟了!
他急忙收拾完东西,迅速将《穿越》从纸筒里拿出来,展开,摆到谱架上。
“诶?”冉苒惊讶。
梁焕不作解释,自顾自坐到琴盘前,摆好手指。
弹之前,他停顿一刻,微带着笑意,耐人寻味地丢给冉苒一句话:
“冉苒,你想过自己的画,会变成乐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