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梁焕——我保研成功啦!我成功啦——!”
“我最想跟的那个导师要我啦!我以后真的有机会研究月球上的岩石了!我太高兴啦!”
……
洗手间里,水龙头哗哗放水,冲刷着石面的水槽,那声音十分有存在感,将记忆中的语声冲得支离破碎。
梁焕捧一把凉水浇在脸上,冰冰凉凉,眼底的红胀渐渐熄灭。
口中还残留着辛辣,他却不甚在意,关上水龙头后,就静静呆在原地。
面前是一大块镜面,但他没去看,埋着头,双臂绷直撑在洗手池边缘,躯干脱力下沉,背脊上便隆起高高的肩胛骨。
沾湿的额前碎发正一滴一滴滴着水,打在水槽里。
嗒……嗒……
自己是有些可笑的,当事人都无所谓,一个被甩了的过去式,还自作多情替人觉得疼。
冉苒不要她的星空了,为什么,他比她还疼……
太阳穴发紧,梁焕深深吸了口气。
想想,这些跟自己还有什么关系呢?在她那里已成过去的过去,在他那里,不更应该已成过去吗?
他都已经要结婚,要有新的人生了……
梁焕闭着眼,绷紧的手臂上经脉凸张。
有些恨自己的不洒脱,果然,主动离开的那个,心里更平衡。
但你不是早就想通了吗梁焕,你早就决定不再纠缠当年的事,你来见她不就只是想看看她是不是过得还好吗?
仅此而已的,对吧?
你已经看到了,她可能是去了一趟地狱,就像《重升》里画的那样,但她早投了轮回井,忘却前尘转世重活了。
冉苒,不再是冉苒,但她看起来挺好的。
梁焕,你该安心了……
……
*
离开洗手间时,梁焕已经彻底平静下来。
他没注意看时间,没发现自己在洗手间里呆了足足30分钟。
再回到雅间,菜已经上齐了,他总算有东西可吃了。
冉苒把一盆麻辣烫吃掉了大半,其他菜都留着没动。
“吃啊,不用等我。”
梁焕重新坐下,脸上的神色已无比自然。
“麻辣烫量好大,我都快吃饱了,其他的交给你吧。”
“行。”
梁焕重新拿了个没沾辣油的干净盘子,正式开始吃饭。
这家店菜品不错,只可惜他舌头被先前那个丸子给整废了,到这会儿还没缓过来,这些清淡口的菜都尝不出味来。吃了一会儿,兴致缺缺。
“你这次回北京,就是为了参加画展吗?”他暂且放下筷子。
“嗯。”冉苒答。
“已经结束了吧,之后呢?”
“画展那边还有些安排,暂时先呆些日子,弄完了再回去。”
“回日本?”
“嗯。”
梁焕点点头,又吃了一口。
“以后就在那边定居?”
“emm……”冉苒不太确定的样子,“不好说,还是要看工作机会。”
“其实还蛮想回成都的,不过目前只是想想,以后不知道行不行。”
“嗯,得看机遇。”梁焕点着头,“成都好地方。”
“嗯。”
过了一会儿,梁焕又说:“其实你可以接着画画啊,你画得真的很好,都能参加专业展览了,接着画下去,未必不是条路。自由职业的话,在哪儿都行,随时都能回。”
就算不搞地质了,她要能把画画下去,也很好。
冉苒却苦笑:“跟专业级别差一大截呢,当主业还是难,得喝西北风,也就能当个兴趣爱好吧。”
“是么,我没看出来差一大截。”
冉苒只笑。
业余选手是看不出门道,但他这样说不是奉承,是真心实意的。
“《重升》是怎么被选中的?选画的人肯定看懂了吧?”
肯定有过人之处。
“emm……”冉苒又迟疑起来,“其实……这种画每个人的理解都不一样,主办方怎么理解的我也说不好,可能就是和其他画风格不同吧。”
她笑得谦虚,“嗨,我就是个充数的。”
梁焕却没应和着她笑,既然聊到了《重升》,那正好问个清楚。
“搭上世界名山的边的,是画在背景山群里的富士山,那近处的山坡呢?那才是重点吧。”
“嗯,近处的是日本第二高峰,叫北岳,离富士山不远,登上去以后能眺望到富士山。富士山上不能露营,但北岳可以。”
“所以,你画的是某一次去北岳露营?”
“……”
“……嗯。”
只是一个简单问题,梁焕却注意到,冉苒在那一瞬间眼眸转开了,她的回答也延迟了一刻。
是有什么隐情?
梁焕注视着她。
他眼窝微凹,鼻梁又挺拔,认真注视着什么的时候,眼眸就显得特别深邃,让被注视的人感到被一层纱网包裹,轻柔,却桎梏。
冉苒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头喝汤。
“是不是露营的时候风太大,遇到了危险,才让你有了这样画的灵感?”
不自觉地,他的问话变得小心。
冉苒思索了片刻,似考虑清楚后才答:“嗯,是出了点状况,我的帐篷差点被吹飞了。”
果然,这是灵感之源。
“不过不是大问题,3000多米的海拔高度,山顶总是有风的,属于意料之内的状况,能应对的。”
她说得轻松,但梁焕想,能画成这样,把之和儿时的噩梦联系到一起,事情没那么简单吧。
“你都不学地质了,还去登山啊?”他试着旁敲侧击。
冉苒却一顿,抿了抿嘴角:“登山挺有意思的呀,日出很漂亮。”
日出?他们初次相遇时,梁焕弹奏的曲子就叫《日出》。
而这又让他想到了什么:“对了,《重升》,为什么叫‘重升’?”
问题来得突然,冉苒有点愣。
“一直没有在这幅画里找到和‘重升’这个词相关的东西,帐篷飞走,跟‘重升’……嘶……扯不上关系。”
“但我知道名字一定不是随便起的。”
梁焕的目光满是探究,冉苒和他对视几秒后,又笑了:“我要说就是随便起的,你是不是不信啊?”
那自然是不信,梁焕默认。
冉苒有些无奈的样子:“可真的就是随便起的呀。”
梁焕想了想,说:“《重升》也是乐谱,昨天晚上我看出来了。我已经快要弹出一个曲子了,但就卡在结尾那里,突然断掉了。”
“一定是还有什么我没理解到,就是这个起名的玄机吧?”
冉苒沉默。
“是主办方不让你说吗?”
梁焕浅笑,“连我都不能说?我不会外传,就想把曲子弹完而已。”
冉苒长呼出一口气,呼得急,听起来有些像在叹气。
“你钻牛角尖了,梁焕。”
她说,“画里哪有乐谱,从来就没有,是你懂音乐,自己想象出来的。”
“……”
梁焕神色一僵。
软绵绵的调调,话语却成刀。
不止否认了《重升》,她还否认了《穿越》!
过去的那些可以不再提,可那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不是虚假,不是荒芜。
不容否认!
梁焕眼尾一眯,眼神中泛起一股质问的味道,压迫感从中四溢。
他一字一顿道:“冉苒,我看见了,就用这双眼睛,那不是假的。”
冉苒显然感受到了那股低压,双肩微微收拢。她有几分不知所措,但似乎又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咬着下唇不吱声。
“我真没骗你。”
磨了好一会儿,她无可奈何道,“真的,名字随便起的,帐篷的颜色也是随便涂的。”
她双手十字交叉合在一起,反手向前伸长,似伸了个懒腰。
“我又不搞科研了,没那么严谨了。”
*
走出店门,已是夜里,盛兴大楼的五彩霓虹灯引领着这一带斑斓的城市夜景。
夜风微凉,梁焕将衣领裹上。
“你住的地方离这里多远?”他问。
冉苒:“大概走20分钟吧。”
梁焕两手插在大衣衣兜里,转头望向马路上的车水马龙,吐出几个字来:“我送你。”
“不用麻烦,我很近的。”
梁焕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挺晚了,女孩子一个人不安全。我约你出来的,得负责安保。”
他似在开玩笑,冉苒没有再反对。
两人沿着大路走了一段,拐进一条小道。
小道行人不多,两人并排着走,各自手揣兜,对话寥寥。
冉苒住在一个叫“清澄苑”的小区里,挺好找,沿着小道一直走就到了。
清澄苑的大门口横着一排铁栅栏,边上留着一个过人的缝隙。
冉苒走到入口处,回过身来:“就到这里吧,多谢款待。”
梁焕朝小区里望了一眼:“你在这里租的房?”
“嗯。”
“这里离画展的地方近是近,但这一带不便宜,为什么住这儿?”
“刚好有熟人介绍的房子,我是短租,不好找的。”
梁焕点点头,从衣兜里伸出一只手来,朝她挥了挥:“那,再见。”
冉苒也挥手:“再见。”
梁焕没动,等着她走进去,就像当初每次送她回宿舍,都要看到她进了大门才离去一样。
冉苒转身朝里走,但她刚踏出去一步,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脚步,转了回来。
小区门口的灯光不大亮,她的脸也没正对梁焕,似乎在笑,却看不真。
但她的声音很清晰,平静中,略带着疑问:
“我还以为,你早跟郭雪在一起了。”
刹那间,梁焕整个人都冻成了冰。
寂静的小区大门口,一高一矮两个人影面对面竖立着,像两尊木偶,谁都没动。
梁焕喉咙堵塞了好半天,才磨出一句干巴巴的话来:“你不会是因为这个才不辞而别的吧?”
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他都没直接这样问过。
但冉苒,并没有回答。
“你真这么想?”
他的声音比风中的尘粒还要沙哑,胸中一道强烈的酸楚贯穿而过,几乎将五脏六腑全部腐蚀!
这几乎和听说她不再学地质学了一样震惊!
冉苒转过脸来,正对向他。
她的神情很平静,嘴边的笑意明显地露了出来:“梁焕,你是一个恋旧的人吧?”
梁焕在震惊中思绪混乱,一时无法作答。
不等他回答,她的下一句很快跟了出来:
“我……没有你那么恋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