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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长水机场,办完转机手续,离下一程登机还有半小时,两人在候机厅等待。
五一人多,空位难寻,只能挨着并坐在一起,还好都瘦,中间还可以隔出个拳头。只是坐近了反而不自在,好半天都无人起头聊上两句。
“你原来做的那个项目,后来运营得好吗?”
十分钟后,是冉苒先打破沉默。
梁焕手里拿着登机牌,手指微微回收,侧过脸去。
他知道她说的项目指哪个。
“好过一阵。”他答。
“一阵?”
“嗯,起初的半年用户增加了很多,获得了很可观的数据量,后来母公司那边希望对模型作进一步的修缮,就暂时停止了运营。再后来我离开GIT,就没再关注了。”
“千辛万苦才拿到的offer,为什么不要了?”冉苒问。
“跳去了一个更有长期前景的岗位。”他自嘲似的笑了一下,“人就是这么变化无常。”
冉苒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微顿,她偏着脸,对向梁焕,视线却没有聚焦。
旁边有人经过,拉箱滚轮的声音传到耳边,有些吵闹。
冉苒的表情若有所思,但十分短暂,梁焕还没来得及问,就消失了。
她转而微笑:“那你从那个项目分到红了吗?”特别自然。
“分到一些。”
“那你已经给叔叔阿姨搬家了?”
口气是再寻常不过的闲话家常,表情中也只有善意,梁焕却觉喉头一紧。
“……嗯。”他应得很轻,像是堵在了嗓子眼。
“真好。”
冉苒点点头,笑容里只有真诚。
她起身离开座位:“我去买杯奶茶。”
小小的身影朝着饮食店而去,连同背上干瘪的背包一同没入排队的人流。
梁焕的目光追随她一段,又慢慢垂下。
四年前的那个项目,他开发了,运营了,还得到了一笔钱,后来却再不会提起。他几乎不会主动想起,像是本能在回避,不久前陈亦媛邀请他一起投资项目,才是几年来头一遭回想起来。
没想到,冉苒还记得……
*
从郭雪那里拿到项目的第二天,梁焕一大早就去了GIT的办公大楼。他还没入职,进不了大门,是郭雪来迎接的。
郭雪把他带到开发组的办公区,那里很宽敞,有两间教室合起来那么大,一排排办公桌发出着忙碌的键盘敲击声。
马组长的位置在角落里一个相对独立的隔间,郭雪带着梁焕往那处走。
“说过多少回,用户的利益永远是第一位!”
还没走到,从马组长的位置就远远传出来声音。
那声音梁焕耳熟,面试时用各种刁钻问题来为难他的,就是这个声音。
有人在和那声音对话,音量压得低,但很快又是第二句高昂的责骂:“低配机子跑不了那不是你们该解决的问题吗?难道为了你一个软件让用户去换机子?负责优化的是谁?叫过来!”
安静的办公室内,马组长愤然的声音异军突起,引人注意,但周围的员工们却都没反应,跟没听见似的。郭雪也一样,带路的脚步没有半秒停顿。
俨然是习以为常了。
虽只有一面之缘,梁焕对这个马组长印象颇深。
整个面试过程,那张国字脸就没露出过一丝笑容,就套着件随意的字母T,气场却堪比电视里一身高定西装的老总。
得知他是开发组的组长,梁焕对这里的氛围便多少心头有数。不过就面试时辩论算法问题的那几个回合,梁焕深谙马组长强大的技术功底,GIT人才济济,也得有他这个水平才镇得住场子。
郭雪把梁焕带到时,马组长还没训完人,郭雪脚步停在隔间入口的边上,并不冒然过去打断,梁焕自然也跟着停下。
等了一会儿,马组长注意到他们,才自行停了训斥,交代了几句将人撵走。
工作场合第一次见,马组长对梁焕点了个头,算是打招呼。
梁焕回以恭敬的点头礼。
郭雪为今天的会面安排了一间会议室,她将二人带过去。
会议室内,梁焕和马组长对坐在长桌两侧,郭雪则坐在边上,打开电脑连上投影仪,很快,投影上出现了一个动画视频。
“你先看看这个。”郭雪对梁焕说。
是十分简易,甚至有些陈旧的2D画质,一个火柴小人上了一辆在轨道上行驶的小车,小车沿着轨道向前行驶,两边模糊的风景往后退去。
这是要做个游戏?梁焕纳闷,GIT并不是游戏公司,而且这制作水准粗糙得堪比90年代。
马组长似乎早了然于胸,视线落在自己的笔记本屏幕上,忙着自己的工作,并不抬眼看。
梁焕余光瞄了一眼,集中注意力看投影。
很快,行驶着的轨道小车骤停,屏幕上弹出一串英文。
很简单,扫一眼就能读懂,大致意思是:[你是否拥有健康健全的身体?]
下面是选项:[○是 ○否]
郭雪进行了操作,她选了[否]。
小车面前的轨道出现了分叉,小车驶上其中一条轨道。
不一会儿,第二个问题弹出:[你是否拥有幸福美满的家庭?]
[○是 ○否]
郭雪选了[是],小车又驶入一条岔道。
接着是第三个问题,第四个问题……郭雪都作了向好的回答,小车也驶上同样数量的岔路。
最后小车停止时,背景画面终于清晰,呈现出了一个田径赛场。
田径赛场?梁焕一愣,登时想起郭雪回答的第一个[否]——你是否拥有健康健全的身体?
还理不出内在逻辑,但似乎有点意思,梁焕手指轻托下巴,目光更加专注。
“再来一次。”
郭雪重开了游戏,火柴小人重新从起点跳上小车。
这一次,第一个问题——你是否拥有健康健全的身体?——郭雪选了[是]。
但第二个问题——你是否拥有幸福美满的家庭?——郭雪选了[否]。
后续选项继续向好。
最终,小车停下时,来到是地方是:迪士尼乐园。
郭雪转过头来,微笑着看梁焕:“有什么想法?”
“缺什么,就出现什么?”
梁焕琢磨着,“没有健全的身体,却来到了田径赛场,没有幸福的家庭,却来到了迪士尼乐园。”
“是这个逻辑吧?”
郭雪笑容端庄地点了下头:“这是个心理分析模型的概念demo。”
“心理分析模型?”
“对,有点类似于市面上的各种人格测验,让用户回答一系列问题,然后计算出一个结果。不同之处在于,人格测验的结果一般展示对用户个性,心理状态的分析,告诉你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特点。而这套模型试图展示的,是用户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渴望……
“原来如此!”梁焕恍然。
田径赛场是对健全身体的渴望,迪士尼乐园是对幸福家庭的渴望。
没有得到的,往往就是最渴望的。
“这是一位美国人类学家发表在顶级期刊上的论文。”
郭雪关掉游戏小程序,打开一个文档,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英文和一些图表。她往下翻了几页,找到一句话,用鼠标涂黑
——[Is what you think you want really your deepest desire?]
你以为你想要的,真的是你内心最深处的渴望吗?
“美国有一个人类研究机构,集合了许多心理学家,社会学家,人类学家等专家,做了大量的考察研究,发现很多人其实都无法准确地回答出这个问题。”
“调查中,有很多人都阐述过这样的经历。多年来一直为了实现某个目标而努力,到最后真的得到了,却发现满足感甚微,甚至没有。回过头来重新审视,有相当比例的人会觉得后悔,发现千辛万苦得到的,其实并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而因为存在机会成本,如果追求了错误的事,那么付出的代价很可能就是失去你真正想要的。”
“这就是这篇论文论述的核心。”
郭雪关掉文档,又打开了一个ppt,内容是对一个计算模型的展示。
“很多时候,人需要处于一种极端特殊的情况,才能发现自己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但有可能一辈子都碰不到这样的机会,或者碰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于是研究者们试图构建一套数学模型,就像人格测试帮助人们剖析性格那样,通过数学计算来帮助人们找到内心深处真正的渴望,对努力的方向做出一定的指导。”
“数学计算?”
第一次听到,梁焕是甚为吃惊的,“这也能算得出来?”
人这么复杂的生物,多变而捉摸不透的心理和情感,用一套死的数学模型来计算一个人的需求,这怎么听都有点天方夜谭。
“刚才的动画只是一个最简单的示例,当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算出来。”
郭雪将ppt往后翻,“你看这边的概念设计图,要想利用这套数学模型,用户需要进行大量的输入,要把在各个年龄段对自己产生过影响,或者说印象深刻的事件全都告知系统,让系统尽可能和你自己一样了解你自己,那样才能算得准。”
郭雪向梁焕简单讲解了用户的输入范畴,从健康状况、家庭、家族、社交的方方面面,到详细地分出幼儿期、学龄期、大学期、社会期等各个阶段,各种排列组合后形成分组,而每个分组里都存在着一系列庞大的题库。
很容易便能想象出一个画面:一名用户面对系统提出的源源不断的问题,一题一题作答时,几乎把自己的人生重新遍历审视了一遍,然后把审视的每一步分享与计算系统。
如果最后的呈现方式像那2D动画一样,那么那辆小车将经历无数次停顿,无数次选择分岔路,最终到达某个名为“渴望”的地方。
如果数据的录入真能做到如此详实且真实无误,参照大多数人的思维模式和普世诉求,的确很可能计算出一个靠谱的答案,可是……
“系统所能知道的,顶多和用户一样多,怎么肯定系统计算出的结果,就比用户本人所认为的更准确呢?”
梁焕提出质疑。
这是在一开始,他怎么都没有想通的地方,因为彼时的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人会不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他从来都是个目标明确,选择果断的人,彼时彼刻他非常肯定,自己渴望着能够年少有为收入丰厚,让家里实现咸鱼翻身,所以他要获得GIT的工作机会,快速赚到第一桶金。而另一方面,他连伴侣的选择也一样确切而坚定,以后的漫长岁月,他只想要冉苒同行。
该干什么,该为什么而努力,这些在他25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成为过问题。
如果时光能穿行,四年后的梁焕再回到当初,一定不会再提出这样的质疑。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变得彷徨无措,看不清内心,找不到方向,为一个必须要做却不知该如何做的决断而感到迷茫。
当初认为坚不可摧的两个目标,竟然都在不久之后溃不成堤:冉苒走了,他自己也主动离开了GIT。
他的迷茫,就从那时开始。
几年了,他再没找到一个像当初那样毫不犹豫义无反顾一定想要达成的目标,一个都没有……
“大数据的时代已经在开启了。”
沉思中,梁焕听到一个冷峻的声音——一直沉默旁听的马组长开口了。
梁焕回神,意识到马组长是在回应他的问题。
“大数据时代,基于数据分析来帮助人做决策,是基本逻辑。”
马组长向后靠到椅背上,双手离开键盘,捆在腰间,“你不必纠结这个计算模型本身,只需把它当成开启大数据时代的一个先行者。计算模型是否成熟可靠,是那帮研究者的事,你只需要按照给定的算法,把这个系统开发出来,让用户能使用就可以了。”
梁焕直迎马组长的视线,感受到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
他明白了,这个疑问是多余的。
这就是三个月后将决定他来去的人,他必须服从。
“好的,我明白了。”他回答。
马组长轻扇眼皮表示认可。
“那我给你讲一下具体的开发要求吧。”郭雪适时把话题引入下一个阶段。
*
开完会,郭雪把梁焕送到楼下大厅。
“开发这一块就由你全权负责了,期限紧迫,可能的话,希望你每天都向我报告一下进度。”
“没问题。”梁焕答。
若完全不在意这个数学模型本身,光论开发,对他而言并没多大难度,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提前完成。
交代完,郭雪便回去了,梁焕走出大楼,返回电通。
凭心而论,这个项目的内容他并不喜欢,只是单纯地为了完成任务。
而听完项目介绍后,他越发觉得奇怪:这些内容没有什么难以启齿的,昨晚询问时,郭雪为什么会有一瞬间的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