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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个强大又可怕的计算模型。
这是在看到三份测试结果后,梁焕最直接的感触。
从来沐浴在唯物主义观的熏陶中坚定不移,但在答题和看到结果时却无法抑制地产生出一种幻觉,仿佛在看不见的地方,有某位神明正悄悄审视着自己,他知道自己的一切,知道万事万物。
做完测试后的一整天,梁焕都处在一种挥之不去的恍惚感之中。
这天晚上有个饭局,实验室的同级生小齐即将前往欧洲读博,大家为他组织了一场欢送会。
恰逢内测期暂时没有赶工压力,梁焕下班后赶了过去。
实验室这届毕业生基本都留在了北京,除了马上要走的小齐,和吴孟娇。吴孟娇最终没有留在GIT,毕业后南下去了杭州,所以这次聚会其他人都在,唯独没有她。
但叫人意外的是,这次欢送会,大BOSS张教授竟然来了!
其实也不算完全意外,小齐也是张教授的爱将,而且小齐比梁焕听话多了,表达了希望出国深造的意愿后,张教授给他联系了一位远在欧洲的优秀博导,他就一口答应了,所以张教授亲自来送也顺理成章。
席间,梁焕和赵星讨论了几句测试的事,梁焕表达了自己的直观感受,赵星嘎嘎点头:“你们哪儿搞来的这套玩意儿?有点儿流氓啊。”
“据说是一群心理学家,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做了大量考察研究出来的。”
“靠……硬核啊。”
赵星摸摸头顶盖,“嘶”地一声,“GIT果然是走在前列,我们这边才刚要兴起大数据的研究,你们就已经搞出这玩意儿了。”
“你们那边?你公司?”
“嗨,我那破公司哪儿能啊,我说的是咱实验室。”
“咱实验室?”梁焕惊讶。
“你最近没看群吧,群里都在说呢,下个学年起,咱实验室要增加一个数据挖掘研究方向的试点,据说张老师对这个很感兴趣,争取了好久才终于争取到的。”
梁焕近来的确忙得连实验室的群都没关注了,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新闻。
张教授对大数据方向很感兴趣?申请到了试点的话,那他在这方面应该了解不少吧。
正憋得慌,梁焕突然特别想找张教授聊一聊这项目,特别想知道他会如何评价。
他离席,端着一杯酒敬到张教授那里:“张老师,不知道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有一点工作上的问题可否请教您?”
无事不登三宝殿,梁焕这学生很少有求于人,这怕是真遇上难处了。
护犊心切,张教授很和蔼地问他:“一会儿不着急回去吧?”
“不着急。”他马上应。
“那好,咱们去散散步。”
*
席散,大家各自离去,梁焕和张教授从饭店出来后,沿附近的一条绿化带慢悠悠地走。
“你觉得这难以置信?”
听完梁焕的描述,观察到他眉间的疑云,张教授如此问。
“确实有一点。”梁焕坦言,“我知道有很多东西都可以通过计算得到答案,可是人心这么复杂,居然……”
“我真的想象不出来,这样的计算模型究竟是怎么构建出来的。”
“算出来的结果,和你心里想的一致?”
梁焕认真思索,终点的那幅图又在脑中过了一遍,而后他仔细答了四个字:
“不止一致。”
盛夏,即便是晚上,空气依然闷热,张教授从兜里掏出一条小手巾擦了擦额头和鼻梁。他不疾不徐朝前走着,似乎并不急着开口,夜光下花白的头发反着光,亮岑岑的。
“张老师……”等了一会儿没回音,梁焕有些忐忑。
“我明白。”张教授回答。
梁焕纳闷:“您是已经明白了……这个计算模型?”
张教授笑起来,两只眼睛眯成缝:“我是明白了你为什么会来找我。”
他支起一根食指,虚虚指着梁焕,“你呀,要不是真被震到,自己没了主意,不会来找我。”
他像抓到了学生的小辫子一样,笑得得意。
带了梁焕三年,他已然很了解他。
梁焕微愣了下,但他并不觉得意外。
从小到大遇到过许多老师,张教授无疑是最特别的那个。作为一个在老师们的夸奖和吹捧中长大的尖子生,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在步入社会前的最后一步,研究生的这三年,竟然收获了这辈子最多的批评。
张教授器重梁焕,培养他,给他最核心的活干,同时又对他高要求,十分严厉。他批评梁焕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呀,心态不好。
梁焕为此不爽过,还生过气,但最后他发现,经过了这种磨炼,自己那张薄脸皮,当在张教授面前时,还真磨得厚了那么一点点。
在这种随意的场合,他敢和张教授开玩笑,笑着说:“那我来找您,有用吗?”
两人走到了绿地的尽头,前方横着一条六车道大马路。
张教授停了步,站在马路边的一排栏杆前,平视前方川流不息的车队,问:“梁焕,你有没有设想过,10年后,人们的生活方式将会变成什么样?”
梁焕停在他旁边:“现在发展得很快,不断涌现出新事物,10年后……应该方方面面都和现在不一样吧。”
“就论信息网络方面呢?”
“这方面的话……现在上网的人越来越多,移动端也在兴起,再过几年,应该会全面步入移动网络时代吧,人手一台智能手机。”
“不止。”张教授摇摇头,“工具的更新如果只是带来了方便,那这是次要的。”
“重要的是,当网络变得更加便捷,存储器的容量和存储技术不断提升,存在于这个庞大网络中的信息量将会呈指数级增长,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我们将生活在一个信息量爆炸的世界里。”
话题扯到张教授近期关注的方向上了,梁焕洗耳恭听。
“当全民皆可上网,全民皆可发声时,只要一连通网络,你就将被庞大的信息流包围。这些信息中有你需要的,但更多的是无用、重复、错误、甚至糟粕,人们将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筛选信息。”
“但遗憾的是,你只有一颗脑袋,这颗脑袋还十分喜欢偷懒。它只允许很少的经过反复记忆的信息量存入磁盘,而只过一两遍的都很快从闪存清除掉,存储速度远不及信息量增长的速度。”
“不光存储能力差,这颗脑袋的信息处理还十分低效,信息量一大,注意力不集中,敏感度下降,还易疲劳,可能常常得出错误的结论。”
“在海量的数据面前,人脑可真不是个好的处理器,由计算机来帮助人脑处理和筛选数据将是个必然的趋势。以后,基于大数据的计算模型一定会越来越多,人们将依赖计算机给出的建议来做选择和决定。”
“大数据可能会比你自己,更了解你自己。”
张教授的最后一句话让梁焕骤然想起论文里的那句:你以为你想要的,真的是你内心最深处的渴望吗?
自己不一定清楚,但大数据清楚。
“你刚才给我描述的这个模型,我的话,会把它看作是一个先行试验。”
张教授继续道,“现在技术还不到位,所有的信息都需要用户自行输入,未必准确。但试想,如果将来发明出一种随身探测器,它能接受到你本人接受到的所有信息,包括你对你身体各部位的感知,和你对来自外界刺激的各种感知,并全部储存起来,那么它就会知道你的一切,将自动生成输入数据,随时随地为你算出一个结果来,随时随地告诉你你想要什么,该做什么。”
“……”梁焕一时失语。
“这就是为什么我很想把这个方向的研究赶紧做起来,因为,大数据的时代很快就要来临,而我们对此做的准备,显然落后于人。”
“……我们?”
“我们国家。”
“……”梁焕瞳孔都一敛。
“信息处理技术落后,将来AI技术也会落后的。高科技领域赢者通吃,你落后一时,可能就会被永久占领。就像操作系统我们只能用微软或者苹果,没有自己的,也不太有可能发展起来了。”
话题忽然扩大且沉重,梁焕一时没说话,手肘撑到面前的栏杆上,听着前方车辆呼啸而过的声音,一些思绪在脑中若隐若现。
“梁焕,在GIT,没有人向你讲解这个模型本身吧?”张教授问。
梁焕诚然:“没有,我只负责开发。”
“我想也是,要是你已经弄清楚了这个模型的底层逻辑,也不会来问我了。”
张教授转头看他,微微带笑的目光意味深长。
“不是要让你背负什么枷锁,但你要知道,信息技术水平往小了说,涉及到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往大了说,是可能影响到国家之间的战略竞争,甚至国防安全的。”
“GIT是美国公司,而你是个中国人,他们可以把你培养成最高效最好用的程序员,让你当一颗螺丝钉,但那些最关键,最核心,最具值价的东西……”
他毅然摇头,“不会教给你。”
“所以我一直说,对你而言,GIT未必是最好的选择。”
*
那个晚上,张教授的一席话在梁焕脑中停留了很久,当初没有推荐他去GIT实习的小疙瘩也彻底释然。
他感激张教授的倾囊相授,但并不认为这会改变他的目标,毕竟,他经历过什么,张教授并不知道。
然而梁焕想不到的是,仅仅半年之后,当GIT向他开启通往美国进修的大门时,他却毅然转身,离开GIT,去了一家刚起步的搞数据挖掘的小公司,拿着远低于GIT的薪水,一直干了好几年。
自己都难以相信,自己能沉得下心来。
那个晚上,梁焕回想张教授一席话的同时,也坐在写字台前,点开自己的结果图,看了许久。
昨天刚跳出来时,他感到难以置信,现在,他可以承认这种合理性了。
他对张教授说,算出的结果和他认为的不止一致。
不止一致,是包含,是递进。
他觉得,连他自己都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地剖析过自己……
他一直认为,把父母搬去新家,让他们过得富足,让别人看得起了,过去的那些憋屈和不甘就会慢慢平息。
他还没有抵达实现的那一天,无法预测若真到了那一天,他的内心会不会如期平静下来。
无法预测,所以只能坚信,并朝着抵达努力。
然而,一纸测算戳破了自欺欺人的泡沫。
就像那篇论文里叙述的,许多人多年后得到了想要的,却并没有满足感,现在梁焕知道了,自己会成为一个典型。
就算实现了目标,他仍然不会甘心,因为他真正的目标,不止于此!
他想要公平,想要公道,想要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孙建诚就该一朝翻车倾家荡产,杜清就该无依无靠悔不当初!
但这并非他可控,他没有能力左右,公平和公道没办法得到,一家人十几二十年的委屈没办法讨回来……
没办法,潜意识里便选择了退而求其次,退到让自己过好就行,这是他可以掌控的。
而恶毒的诅咒藏在心头最深处,从不表露,从不自我提醒,那是只长在最阴暗处的青苔,永不会蔓延。
他已经成功骗过自己了,直到小车抵达终点。
终点,是一幅室内图。这是一个大厅,在大厅的一端,像对联一样摆着三处桌椅,左侧和右侧相对成两联,正上方横摆着的是横批,横批那处的桌面上,摆放着一个木槌。
那是——法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