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八月下旬,赵星突然宣布了一个好消息:他脱单了。
本科四年,研究生三年,梁焕可亲自作证,他是资深单身狗,连个暧昧对象都没搞过。但这刚毕业就爆出喜事,还是个青梅竹马的发小,梁焕甚是吃惊。
倒也不是从没听他提起过,他在老家有个从小玩到大关系贼铁的妹子梁焕是有耳闻的,但大学后整整七年天各一方,从没往那方面想过。这次人家直接辞了工作,千里迢迢从西北跑来北京投奔,才终成一段佳话。
“还说我们模型算得不准,你看这是不是神预言?”梁焕在电话里笑他。
“嘿嘿……”赵星一顿憨笑,“那出来露个脸儿呗,让她认识认识我哥们儿呗。”
梁焕迟疑。
“知道你忙得不可开交,但一顿饭的时间总抽得出来吧。”赵星说,“就老去的那家涮羊肉,叫上冉苒,咱4个来个double date咋样?”
double date?还挺潮。
然而梁焕张口就回绝了:“她来不了,她回老家了。”
“……”电话那头足足闷了十秒钟。
那天在北华不欢而散后,已经十多天了,梁焕一次没有主动联系过冉苒。冉苒偶尔发个信息来问候,他都答得要有多简约有多简约。
话撂那儿了,她不好好给个解释,他不会认账。
“你俩……没事儿吧?”赵星磨叽了半天,倒磨出这样一句问话,还问得小心翼翼。
“你觉得有什么事?”这人就一火药桶。
赵星又不说话了。
居然没有怼回来,梁焕还真不习惯,笑道:“果然是有人管了啊,都学会礼貌了。”
赵星还是没怼他,口气破天荒的很没底气:“呃……那行吧……那等冉苒回来。”
*
当天晚上,梁焕下班回家,在公寓门口看到了冉苒。
她蜷坐在门边,娇小的身躯贴着墙角缩成一小团。
她没说要来,梁焕有些意外,脚步在门边停下。
冉苒听到声音,仰起头来看到是他,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她似乎坐得太久,一条腿发麻似的半曲着,身子朝一边偏,肩膀一高一低。
她不开口说话,缩着脖子看他,怯生生的,好像他是只吃人的老虎。
即便梁焕是老虎,现在也蔫儿了。那天之后,除了更拼命地做项目,他在公司更是跟打了鸡血似的不要命地工作,抓住一切机会在马组长面前挣表现。近日组里赶进度,马组长天天加班,他雷打不动一定走在马组长后头,一连许多天回来时都快半夜了。
此刻也是,刚到家,已经快11点。
如山的疲劳压垮了他那张脸,面部肌肉集体瘫痪,无论现在是何种心情,脖子上顶着的始终是张死亡扑克脸。
他睨着她,也不说话。
“你……”
冉苒有些不敢看他了,低下头去,很小声地哀求,“……你别赶我走……”
梁焕听得懂,她在说,她并没有带来他要的解释。
胸中五味杂陈,大脑已经高负荷运转到快要死机,他一时做不出反应。
他只知道,看到她出现在门口的一瞬间,心头有个地方,是暖的。
她来了,他的气就已经消掉了一大半。
梁焕又往前走了两步,站到冉苒跟前,抬手触到她的脸颊。
天气热,这过道不通风,她耳鬓都是汗,发丝一绺绺粘着,他一点点给她理顺。
“等多久了?”有气无力的声音,听着是温和的。
“……没多久。”
“几点来的?”他换个问法。
“……八点……”
“……”
快三个小时了,都不发条信息告诉他她在等,是这丫头能干得出来的事。
“要是我不回来呢?”他问。
“……啊?你会不回来?”
梁焕本能想笑,嘴角却没牵起来。
算了,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半身不遂着,懒得和她掰扯。
他直接开了锁,把门拉开,让她进去。
狭小的客厅里,纸箱子堆了一地,乱七八糟的。他从来都爱整洁,这一点不像他住的地方。
“没时间收拾,很乱,不用换鞋,就这么进。”
客厅就只剩一个通往卧室的过道,他灯都不开,顺着那过道直径走到卧室的写字台边,包一放,人就整个瘫坐到椅子上。
卧室里亮起了一盏台灯,冉苒借着那光走进去。
“没备多的凳子,你坐床上吧。”梁焕闭着眼,两根手指掐在眉心处揉。
冉苒乖乖坐到床边,卸下背包放到脚边。
梁焕揉了一会儿,沉沉呼出一口气,从包里拿出电脑一边打开一边说:“我还得赶点东西。”
“嗯,你做你的,我不打扰你。”她马上说。
梁焕打开工程文件,正要敲键盘,顿了一下,伸手捞过旁边的茶杯:“帮我泡杯茶?”
“好。”冉苒马上站起来。
“浓一点。”
“哦。”她抱着茶杯去了厨房。
冉苒把一杯热腾腾的浓茶放到梁焕手边,见他马不停蹄地敲着代码,小声说:“我帮你收拾箱子吧。”
“不用。”他手上动作一刻不停,脸也不转,“忙完这阵我自己收拾。”
冉苒没应声,人却没走,就站在他旁边,呆呆看着。
梁焕编程时一向很专心,注意力全在代码上,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冉苒一直站在身旁。
他停了一下,侧头看她,哑声道:“等我一会儿,不先弄完,一会儿就没力气弄了。”
他眼底的黑眼圈快成永久妆了,眼球上的血丝比那天更多,他电话里说自己瘦了,确实是瘦了,脸上的棱角更加分明,眼窝更深,下颚的线条甚至僵硬。
冉苒看得心头发紧,不肯走,执着地站在他旁边。
非得帮上点什么才能安心吧,梁焕想了想,吩咐道:“那你帮我收拾书吧。”
她忙点头。
“有三箱是书,最重的三箱。别挪箱子,你挪不动,打开,直接搬书。全放这书架上,你给归个类。”
冉苒就忙活起来。
梁焕赶着工,偶尔余光扫一眼她进进出出搬书的身影。
满满的三箱子书,整理起来很费工夫,梁焕把定好的计划都完成了,冉苒还没收完。
已经半夜1点了,寻常这个时间,他把电脑一丢,人往床上一躺就能睡着,但今天还得再撑一会儿,好歹得跟人说上几句话。
于是他跑去洗了把冷水脸,强打起精神,回到卧室侧靠着书架边框,站到冉苒跟前。
“我把专业书放到最好拿的一层了,可以吗?”冉苒指着中间的某层问。
一眼扫去,那一排都是编程书。
“行啊。”梁焕眼睫轻扇,表示同意。
“我快收拾完了,只剩最后一点了,我很快的,你稍等。”
她急急忙忙要往客厅去,梁焕一把拉住她:“别弄了,剩下的我以后再弄。”
“过来。”
他胳膊一拽,就把冉苒拉进了怀里。
此时,他背靠着书架,单手环到她脑后,把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口。
这仿佛有安慰剂的效果,他疲倦不已的身体感受到一种松缓。他把下巴搁到她脑袋上,全身只用最少的力气保持站姿,闭着眼,贪婪地享受了片刻。
冉苒一只耳朵贴着他,清楚地听到从他胸腔里传来的心跳声,闷沉沉的,却很稳。
“那天我在气头上,话说重了。”他沉声低语。
“没……没有……”她像小猫一样细声细语。
他嘴角微勾:“你不会记仇吧?”
冉苒马上摇头,动静大得把他的下巴一拧,他正想笑,牙齿一磕,差点咬了舌头。
梁焕抬起下巴,手也放开她,偏着脑袋半搭到后面的书架上,斜着眼睨她。
“你……你的工作……”她想问,又怕问。
他却露着一脸无所谓:“管他呢,随便吧。”
“……”一点都看不出他在随便。
他更是勾着半边唇角笑:“你不是不想我跑那么远么?”
“……不是……我没有……”
“反正饿不死,对不对?”
说得好似一身轻,但瞧瞧这拼掉了半条命的残魂,好一个口是心非。
这显然安慰不了冉苒,她望着他的眼神依旧满是忧心。
“帮我揉下肩。”梁焕说。
冉苒就高抬起两只手,摸到他的肩胛骨。
久坐后酸痛,一按就疼,他嘴里嘶地一声。
舒服了一会儿,刚有半分复活迹象,久憋心头的抱怨就吐了出来:“你怎么才来?都十多天了,太乌龟了吧。”
也不知道哪来的脸,这十多天明明是他不理她。
“哦,对了。”冉苒想起什么来,跑去从自己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来。
信封被撑得厚厚的,还是规整的长方形,一看就知道,里面装着一叠钱。
“是我这些年得的奖学金,花了一些,就攒下两千。”她把信封呈到他跟前,“给你。”
“……?”梁焕整个一懵,以为是自己没听清,肩膀都朝下弯去,低头凑近她。
“……不是……”她又改口解释,“是……我先给你,你再……给阿姨……”
他反应了好几秒,确认道:“我妈?”
“嗯。”她点头。
“……”这更莫名其妙了,梁焕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在脑中认真理了一下,突问出一句话来,“我妈找你要钱了?”
这怎么可能呢?老妈什么样自己最了解,这不可能的。就是家里要急用钱,找他就好了,怎么可能去找冉苒。
“不是不是,阿姨没有。”冉苒果然立马澄清,“是我想出……上次阿姨做手术的钱,我想出。”
……
梁焕终于能顺出一条逻辑线了,慢慢直起腰来。
“是……一万三对吧?我还没攒到那么多,先出一些,以后还会有,再慢慢补。”
她抓起梁焕的手,把信封放到他手里,“你帮我给她吧。”
梁焕简直像被谁点了哑穴,半天没能吭出一个字来。
这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了啊……
“你要是忙完了,就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班的对吧?”她转身又去翻包,从里面拿出来一只牙刷和一条毛巾,转身就要往洗漱间走。
“等等……”梁焕叫住她。
真是自己大脑宕机了吗,这次真是完完全全,一丁点儿都没能跟上这丫头的脑回路。
“你在想什么啊……”他简直不知该从何说起,哭笑不得,“我,或者我妈,说过,或者暗示过,要你出这钱吗?”
“没有,是我自己……”她主意很正,“上次都怪我,该我出的。”
“上次没有怪你,本来就是我妈自己不小心,跟孙家都扯不上关系,跟你就更扯不上关系了。”
“再说那件事早翻篇儿了,你还想那做什么?拿回去。”
他把信封又递回给她。
冉苒咬着唇,不说话,也不接。
梁焕全身的疲惫翻了个倍,腿软得快要支不起身体,单手扶额,只觉得,头疼。
他直接把信封塞回冉苒手里,打着哈欠挪到床边瘫坐下去:“别闹了,去洗漱吧,睡觉。”
“你帮我给阿姨吧。”她仍旧坚持,“给她就行,不用说是做什么的,说是我挣的也行。”
“我放到你抽屉里。”
说着就要往写字台挪步。
“站住!”
梁焕口气忽然生硬,冉苒脚步骤停,马上回头看,怕是他又生气了。
他埋着脸,整个上身都支在膝盖上,肩背上凸起的骨骼像两座小山。
“冉苒……”他喊她的名字,却没发出实音,两个字都是沉沉的气声,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要实在有什么事不方便和我说,暂时解释不了,我也不会怎么样。就算真的因此被GIT淘汰,我也不会一直怪你,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工作和你哪个重要那当然是你重要!”
他说得非常肯定,抬起头来认真看着她,“所以,你不必削尖脑袋想办法来讨好我,懂吗?”
冉苒看他的眼神呆住。
“其次,你也不必太在意我妈对你的看法,以后和你在一块儿生活的人是我,你在意我就可以了。”
他循循善诱地继续着,“你是不是那些奇奇怪怪的连续剧看多了,以为我妈是那种恶婆婆啊?根本不是,而且上次你们一起帮我布置房间,她对你印象特别好,还亲口跟我夸你能吃苦不娇气呢。”
“所以,你也不必委屈自己去讨好我妈,懂吗?”
冉苒像是听傻了,杵在那儿不动弹,手里还攥着信封,边都攥出褶了。
一大席掏心窝子的话,也不知道进没进这丫头的耳朵,但梁焕是真没力气折腾了。
他只觉得最后一口元气都已耗光,只能用下巴指指她地上的包:“放回包里去,然后睡觉。”
*
搬过来快两个月了,这还是冉苒第一次在这里过夜。
还没准备备用的折叠床,两人只能挤一张单人床,还好床稍宽,两人又都瘦,挤一挤勉强能躺平。
只有一个枕头,梁焕丢给了冉苒,自己叠了件毛衣垫在床头。无所谓是不是个枕头了,他头一沾上去,困意就排山倒海地袭来,眼皮一沉,脑子迅速开始变身浆糊。
迷糊中,他感觉冉苒抱住了他的左肩,还伸头枕了上来。
他轻嗯一声,以示回应,冉苒就把他抱得更紧。
喃喃地,他听到一声微小的叹息:“梁焕……我没能变得更厉害……我做不到……”
“……我帮不上你……”
声音很闷,像是被堵在了被褥里,还带着鼻音,半个字都不清晰。
梁焕昏昏沉沉的,没大听懂,恍惚间还觉得是在做梦。
过了一会儿,他刚失去意识,同样的声音又在耳边嗡嗡作响:“梁焕……我想听你弹琴……”
他一下被从睡眠状态里惊醒,脑子差点一炸,烦躁地翻了个身,侧躺着背了过去,囫囵吐出一句话来:“哪来的琴啊……”
冉苒枕着他肩膀的脑袋落了个空,慢慢挪回到枕头上去,小声呢喃:“等你有空了,我们去电通的音乐室吧。”
梁焕却已没了回应,沉沉地陷入了睡眠。
那时,梁焕并不知道,那已是冉苒最后一次,说想听他弹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