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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逐渐散去,小亭子清静了些。
日出……《重升》……
一种理解渐渐浮出水面。
天已完全亮了,渔船启航驶向湖中,水鸟苏醒展翅飞过,岸边的早餐摊也热气腾腾,一切都切换成了清晨的模样。
朝阳的光芒和煦温柔,叫人心中平静,梁焕从这一夜沉闷的情绪中脱出,平静下来重新审视有关冉苒的一切。
冉苒在遇到他之前,花了多年时间对抗童年的不幸,在离开他之后,又花了不知多久从阴霾中走出。无论之前还是之后,都是她独自面对,而他,从来都是缺席的。
她最痛苦的时刻没有他,破茧成蝶的这一路也没有他,在她所经历的跌宕起伏的人生中,他所占的分量其实那么的轻,对她前路的走向没有产生过任何影响。
他不过她短暂顺境中的一个陪客,欢笑时的锦上添花,一首微不足道的插曲。有没有他,她的人生之路都不会有多少变化。
破茧成蝶的过程难以想象,她连游泳都学会了,还游得那么好,所以当她重新站起来,重新迎来新生时,过去的一切一定是被她全部埋葬了,再无留恋,连同他一起。
救了她的是她自己,与他无关,若说她生命中有贵人,也只是爷爷和夏珊,不是他。
梁焕想,他本就没有资格要求她什么,她属于她的大山,不属于他。她也道歉了,他们之间,是不该再有纠葛了。
“要是那时候运气好一点,找到你就好了。”他低低吐出一句话来。
得知了来龙去脉,更得知这些其实与自己并无太大干系,那些纠在心头许久的意难平就似乎变得没有意义,如今的结局也没有什么不可接受了。
于是他的语调中已听不出不甘,只是还有些惋惜,要是当初去宜宾找到了她,他也许还有机会成为她的贵人。
冉苒已经跨回了亭子里,收拾着被人群踢乱的酒瓶,听到梁焕在说话,抬起头来。
“这样也挺好。”她笑着,“我多少还是不太正常的,即便现在还是不太喜欢和人群接触,以后说不定哪一天又会有变故。你就当是遇人不淑吧,老天帮你及时止损了。”
梁焕笑不出来。
好一个遇人不淑,及时止损……
冉苒:“再遇到你,我才知道我困扰了你四年。够长了,该到此为止了,你值得更好的人,更好的生活。”
*
冉苒收拾好酒瓶,梁焕和她一起拿,得送还给昨晚的店家。
两人沿着栈桥往回走。
没走多远,冉苒忽地停步,低头朝下看。
栈桥是木板连成的,木板之间有细缝,就在她脚尖前的一条细缝里,卡着个亮闪闪的小东西。
“别踩别踩——!”前方一个声音传来,一位女游客正慌张跑来。
栈桥的桥面不是铁板一块,人一跑,木块就颤动,那东西本就卡在缝隙里,这下更是往深处陷去。
眼看快要陷到够不着的地方了,冉苒喊了一声“你别跑!”便蹲下去捞。
还好那东西连着一条细链子,链子的一头还没有陷进去,被她眼疾手快抓到,又从背包里拿出小锤敲敲卡住的木板,才慢慢从缝隙里给拉了出来。
“这么大的蓝钻!”冉苒站起来,看着手里亮闪闪的物件惊叹了一声。
梁焕转头去看,这才发现那是一颗发着蓝光的钻石,大小看上去起码有一克拉。
“哎呀刚才人挤人,链子断了都没注意,谢谢谢谢!”女游客接过钻石链,万分感谢。
她还有个男伴,跟上来后也是连连道谢,说这蓝钻非常贵重,要请两位恩人吃个饭。
举手之劳而已,两人敬谢不敏,两位游客好一顿道谢后终于离去。
“看来是重要的定情信物啊。”冉苒说。
梁焕不知怎地想起了在那家钻石店里见过的,那颗十分精美的袖珍地球蓝钻,道了声:“蓝钻好像是挺贵的。”
“天然的蓝钻很稀有,全世界也没几个地方产,要是弄丢了那太可惜了。”
两人已经下了栈桥在岸上走,梁焕脚步微顿:“你喜欢蓝钻?”
冉苒愣:“为什么这么问?”
“广告里不都宣传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吗,应该是自然界最坚硬的物质吧,要不怎么卖那么贵?而且大多数都是无色的,你也说了蓝色很稀有。”
“有颜色是因为里面含有微量元素,蓝色是硼原子。”冉苒说,“但其实本质都一样,钻石就是一种金刚石而已,都是碳。”
“至于恒久远……硬度是很高,但不经火,800度以上的火焰就能烧坏了。”
“……”梁焕无语。
冉苒意识到自己的直女言论,笑了一声:“只是觉得价格太虚高了,好看那肯定是好看的,尤其是蓝钻,有一种让人陷入幻梦的感觉,很神奇。”
“陷入幻梦?”
那个秀珍地球的介绍词里确实有这么一句:天然蓝钻传说有通达梦境的神力,让佩戴者美梦成真。
“这是蓝钻公认的寓意?”
“这就不知道了,我没研究过,只是看到的时候就产生了这种感觉。”
梁焕点了下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接着往前走。
她还是那个样子,一边是严谨的科学,一边是没边的脑洞,两件矛盾的事在她身上恰如其分地结合。
“来大理这一趟,你想好要画什么了吗?”梁焕走到一个早餐摊坐下。
“我说过要画画吗?”冉苒诧异。
“几年前你最早想来这里的时候说过。”
冉苒点了米线,坐到对面。
她手拄着脸面朝洱海想了一会儿,问梁焕:“刚才的日出你喜欢吗?”
梁焕点头:“嗯,很好看。”
她咧开嘴,露出虎牙和酒窝:“那我画下来,送给你当结婚礼物怎么样?”
清晨的海浪有几分羞涩,拍打在堤岸上的声音像在轻轻试探,梁焕也转头去看,只见朝阳的光辉在浪尖上镶出一粒粒转瞬即逝的蓝钻。
他们第一次遇见,就因为他弹了一曲《日出》,她画一幅《日出》还给他,倒是个不错的收尾。
梁焕点头:“……好。”
*
飞机离地,离开大理,这段旅程结束。
在北京落地时已是晚上,冉苒的箱子装了不少岩石,变得很沉。
梁焕问她:“你住几楼?”
“四楼。”
“青澄苑那种老小区没有电梯吧,你这箱子太沉了,我送你回去,帮你抬上去。”
“不用,我自己可以。”
梁焕倒笑了:“还怕我赖着你啊?”
冉苒没有再推辞,两人打车来到青澄苑小区。
梁焕跟着冉苒进去,和她一起把箱子抬上四楼。
冉苒开门,把箱子拖进去,梁焕就站在门口,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我有瓶装水,我给你拿一瓶来。”冉苒说着要进屋。
梁焕却说:“不用,我不渴。”
他徐徐张开双臂,微笑道,“能拥抱一下吗?”
冉苒愣了下。
“谢谢你帮我画上句号。”他郑重道。
两人在门口轻轻相拥,很短暂,很礼节性。
梁焕在她背上轻拍了下,道了声“祝好”,便放开她,微笑着挥手,转身离去。
*
打车回到公寓,冲洗一番后,梁焕来到写字台前,拿出画册,再看《重升》。
山坡上那8顶鲜艳的帐篷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悬念和可怖,它们变得具体而亲切,是地质学,是爷爷,也是他。
它们依然会飞走,坠入云海消失不见,在山坡上留下一片残碎。但在那之后,就在每每戛然而止的那个节点,当把山坡对应成洱海西岸,远处的富士山对应成东岸的山峦时,新的变化出现了!
富士山的形状描画得十分简略,只有两条内凹的曲线,合成一个类似火山口的形状,也像一个倒置的漏斗。下端朝两侧阔开,伸进云层,上端没有封顶,似是一个开口,云层涌动,这个倒置的漏斗似产生了吸力,要把底下的东西吸进去,再从上端的小口吐出来。
帐篷早已化作五色布单沉入云里,视框里留着飘飞的色块的印记,而这时,这些朦胧的色块仿佛被化身漏斗的富士山吸了进去,顺着山体徐徐往上。山体逐渐狭窄,这些色块就越凑越紧,它们开始相互融合,合成混合色,直到抵达最窄的火山口时彻底合为一色。
颜料的混合是越混越暗,直至变黑,这里却正相反,它们遵循着光的融合原则,越融越亮,最后变成了白色
——于是眼前的场景变成:火山口,喷出了一轮白日!
梁焕沉浸画中许久,这一刻,嘴角不自觉轻轻咧开。
看《重升》许多次,总是被压抑、不安、恐惧这样的情绪包围,这还是第一次有了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这轮白日并不是画上真实所画之物,它是帐篷的彩色在不安定的构图之下被打乱而脱离固定后,又由漏斗形山体引导生成的视觉幻象。它的出现只有一瞬间,也不算亮,甚至有些惨白,当从火山口喷出后就很快散去,融入了一片冷色调的背景。
但,它的确在上升,即便从视觉中消失了,观者仍会有一种感觉,觉得它依然暗藏在某处执着地上升着。
整个画面安静了下来,所有的色彩回归原位,山坡上的帐篷依然在各自的位置上鼓胀着。
一切还原,便是终点,收尾已结束,《重升》的故事已讲完。
梁焕静坐了一会儿,离开座位去泡茶,端着茶杯缓慢踱步,边吹边喝。
终于彻底看懂了《重升》,终于知道曲子的最后该走向何方,但他,却没有兴致去弹出来了。
因为,再没有听者了。
结尾并不是在双廊酒吧里DIY的那样,《重升》的最后不是死寂,而是生还。
跌入地狱,重新升起,谓之重升。
这正是冉苒化茧成蝶的写照吧。
帐篷飞走了,但太阳出来了,她不再需要帐篷。
她最终变得强大。
梁焕喝完茶,放下茶杯,把画册小心合上,放到了书架的最高层。
那一层放的是几乎从不翻阅的藏书,他想,《重升》,他不会再看了。
这个故事是该结束了,4年了,他终于有了内心的平和。
*
之前熬了一个晚上,这一夜梁焕睡得很沉,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手机忘了充电了,充上后才发现有陈亦媛的未接来电,他拨了回去,履行约定给陈亦媛讲C语言。
陈亦媛虽身在这个行业,技术上的东西却一窍不通,出差的这段时间狂啃这本基础教材,困难重重。但拼命三娘不是浪得虚名,十天左右的时间,她就硬啃到了教材的三分之一处。她的问题也远不止微信上发的那一个,一跟梁焕对上话,就恨不得要他三下五除二马上打通自己的任督二脉。
梁焕很有耐心地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解答。
终于到了接受能力的极限,陈亦媛叫停,换了话题:“项目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想好了,我加入。”梁焕回答,“如果我还有资格的话。”
“你当然有资格。”陈亦媛回答得非常快,她很高兴。
梁焕没吱声。
过了一会儿,陈亦媛笑问:“诶,50万是你现在的全部身家吗?”
梁焕坦言:“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