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之后的饭局就平静多了,大家该吃吃,该叙旧叙旧,不再一屋子人都围着一个人转,反而有点同学会的样子了。
吃到后半程,吴孟娇的小孩哭闹起来,她抱着孩子去母婴室喂奶。
过了一会儿,梁焕也离席,去了趟洗手间。
这包间离洗手间挺远,要经过一个长长的走廊,梁焕往回走时,忽听有人在后面喊他:“梁焕。”
回头一看,竟是吴孟娇。
吴孟娇怀中的婴孩正在熟睡,她熟练地颠着手臂,朝梁焕靠近了几步。
她脸上带着笑,看过来的眼神释放着友好。
在她那里,那点过节早就无关紧要了吧,主动来搭话,大概是真有和解的心。
而梁焕也已确定,冉苒的离去和她那时的恶意其实扯不上半点关系,她的可恨便也就无关紧要了。
于是梁焕没有扭头就走,侧身站着,单手插在裤兜里,没说话。
“听说你后来从GIT辞职了?”吴孟娇态度很好。
梁焕应了她一声:“嗯。”
“那你现在在哪儿高就啊?”她问得挺小心的,像是怕他会感到不快。
梁焕能听出善意,半转头看了她一眼。
抱着孩子,说话柔声柔气的吴孟娇,有几分陌生,但并不叫人生厌。
“小公司,不值一提。”他淡淡回答。
吴孟娇倒笑了:“你能去的地方,不可能不值一提。”
梁焕没应声,他有些不解,吴孟娇如今顺风顺水,有的是巴结她的人,而且他俩从来就没关系好过,她来示什么好?
“你一直做开发吗?”吴孟娇又问。
“嗯。”
“有什么长远打算?”
梁焕双眼微眯:“你想说什么?”
吴孟娇不急不气,反而神色郑重:“梁焕,你有兴趣来我们这里吗?”
“……!”梁焕惊了,这是他断然没有想到过的。
“我们在北京这边的分部,需要开发新的平台,想招一个技术方面的总监,尤其是要懂大数据的,以后就是北京分部的核心成员了。你有创业的兴趣吗?”
梁焕嘴角浅笑:“听起来是个美差,随便放个招聘广告,一大堆人投吧。”
他不解,人人想往上挤的顺风车,睚眦必报的吴孟娇,为何偏偏要留个位置给他?
“我们以前吃过亏,总结出一条经验,一定要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吴孟娇道,“我老公问我,在北京有没有认识的技术能力过硬的人,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我虽然是个水货,但我很清楚,谁不水。”
“你在群里聊的东西我都给我老公看了,你这几年在做大数据吧,他说你在这方面很有建树,请谁都不如请你。”
梁焕游离的目光定在了吴孟娇身上,身子也转过去正对向她。
这几乎是他多年来,第一次正眼看她。
“他们组织同学会,但你在群里一直不搭话,老实说,我都没有勇气来邀请你。”她又笑起来,“来之前我对自己说,今天的同学会,只要你来,我就试试。”
梁焕胸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震动。从没瞧得上吴孟娇过,但此刻,他不得不承认,吴孟娇是真厉害!
人各有各的厉害,你不屑一顾,只是你没有看到人家的厉害之处。走得好的人,绝不仅仅因为运气。吴孟娇专业水平不行,但她有头脑,有手段,有格局,还务实。
梁焕从未想到过,面对吴孟娇的邀请,有一天他竟会回答:“行,如果合适,我去。”
*
回到包间后,没坐多会儿,吴孟娇便以孩子需要休息为由提前走了。大伙儿客气了几句,没多留她,当她是秀场完毕,早撤保平安。
只有梁焕知道,她其实跟那桌人一样,是带着目的来的,但达成了目的的人,只有她一个。
吴孟娇走后,很快也走了一些人,只剩真正聊High了的几个重新围成一个小圈子。
有小孩的基本都走了,涵涵也闹着要回家,赵星正聊到兴头上,却也只好站起来跟大伙儿道别。谁知,宋晓妍一把拍在他背上,慷慨道:“你跟大家多聊会儿吧,涵涵我带回去。”
这哥们儿似的豪爽着实让大伙儿一惊。
“你行吗?”赵星瞧着她摇摇摆摆的企鹅步,有点心虚。
宋晓妍却翻了个白眼:“操心你自个儿吧,小心喝多了睡大街。”
众人一阵轰笑,宋晓妍拉着涵涵就往外走。赵星愣了一阵儿,还是屁颠屁颠地跟了出去:“我去送他们上车。”
赵星走后,梁焕坐了一会儿,说去看看再点点儿什么,也出了包间。但他没去看菜单,直接去前台要了两瓶啤酒,开了瓶盖,提溜着慢悠悠朝大厅正门处走。
时间偏晚了,大厅里只有少数几桌还有人,空空旷旷的,有些冷清。
赵星刚送完人,一回来就看到了靠在大门边墙上的梁焕,一脸诧异:“你怎么在这儿?”
梁焕递给他一瓶酒:“陪我喝两口。”
毕业后,两人喝酒的次数少,一年也就能数出两三回,上回已是半年前。赵星欣然接过酒瓶,往他旁边并排着一靠,瓶肚子一碰,仰头便一口闷掉半瓶。
梁焕也喝了一口,淡淡吐出一句话来:“跟你讲个笑话,我要去给吴孟娇打工了。”
赵星惊得一个响嗝从胃里冲出来,瞪大眼上下打量他,跟看猴儿似的。一小时前这家伙还一脸傲娇,摆着不会原谅的架势,怎么转个脸连给人使唤都干了?
“你说真的?”
“真的。”
确实不像开玩笑,赵星问:“她来请你了?”
梁焕扯着嘴角笑:“怎么就不是我自荐的?”
“切——”赵星不屑,“你能跟吴孟娇自荐?得了吧,你磨不出那脸皮。”
梁焕闷了口酒。
“不过恭喜啊。”赵星又伸过来碰了下,“看来过不了多久,咱实验室就要出第二个大人物了。”
梁焕没应声,微低着头,望着面前一大片空着的桌椅沉默不语。明明是件大好事,他脸上却一点欣喜都看不出。
“不至于吧,给吴孟娇抬一手这么不爽?”赵星损他。
“没有。”他叹了一声,“就是有点感慨,人生……很奇妙。”
“哈?”这伤春悲秋的气氛哪儿来的?赵星嘴一歪:“想不通吴孟娇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这么走运?”
梁焕瞅了一眼他满是鄙夷的表情,懒得计较,道:“几年前我可能会想不通,但现在不会了。”
“很多事都无可掌控,你特别想要什么的时候,怎么都得不到,可当你已经不在意了,却轻而易举就有了。”
赵星摸了把光光的头顶盖:“不在意了?你是指……风光?发财?”
“算。”
“那你现在不想要风光发财了?”
“有当然是好,但,没有那么大的满足感了。”
年纪轻轻就一副看破红尘样儿,赵星摇了下头:“你要真不在意了,说明那其实不是你真想要的。你真想要什么,你这辈子都会想要的。”
这话叫梁焕一顿,握着啤酒瓶的手紧了一下,嘴里轻吐出一声:“……是么……”
“现在觉得没劲了,你说你当初那么死心眼儿干嘛?削尖了脑袋要往GIT里挤。”
“那两年还看不到互联网行业这么大的红利,非执着什么GIT,去哪儿不能给老家买房?再说这行业多变幻莫测,就没有谁是常胜将军,你看这才过几年啊,GIT现在算个啥?你自个儿不都跳出来,美国也不惜得去了吗?”
“所以啊,看事情就不能绝对,别一根筋。”
是啊,当初怎么就那么轴呢?试用期过不了就过不了呗,又能怎样?明明不会弄成现在这样的……
他无比后悔。
梁焕对赵星笑了一下,眉眼里有股淡淡的苦味:“我以前……挺蠢的吧?”
赵星懵了,认识这家伙这么多年,还从未听他自损过,这是哪根筋烧坏了?
“你没事儿吧?”他真伸手摸了把梁焕的额头,谢天谢地,体温正常。
“你是不是觉得,我那时候目光短浅,还自以为是?”
梁焕现在真觉得,赵星是个不折不扣的聪明人,大智若愚那种,很想听听他的见解。
果然,赵星斜起眉毛,藐视着表达了赞同:“我说,你是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深刻的认识的?”
梁焕抿唇,低声答:“有人说……我那时候心态不好。”
赵星一脸纳闷儿:“谁说的?谁说你能听进去?”
“……”
“当初张老师也这么说过你吧?你听进去了?”
梁焕苦笑着摇头,声音变得沙哑:“嗯,张老师和我说过不止一次,让我眼光放长远。”
“可我没有听进去……”
他的情绪异常低落,赵星正要落井下石,忽然不忍心了,收起戏谑宽慰起来:“嗨,其实你不也很快琢磨明白了么?要不能半年就从GIT辞?”
可半年,已经晚了……
“而且你这不才三十而已嘛,人生路漫漫,长着呢,就算现在才开窍也一点儿都不晚。我跟你说句掏心窝的,你能答应吴孟娇去她那儿干,我真觉得现在的你贼牛逼!”
梁焕瞥过眼去,就看到赵星朝他竖着一个大拇指。
能听到赵星这么说,心头还是有安慰的,只是这安慰远不足抚平胸中的结郁。
有些遗憾,妥协了,接受了,认了。
后悔,却无法停止。
不提也就罢了,一跟老友聊起这些,那种心情就潮水般蔓延。
他仰头又闷了一大口。
“你是不是遇到啥事儿了?”赵星突然这样问。
梁焕提溜着空酒瓶,侧头看他。
“你状态不大对啊。”赵星认真起来,“肯定不是吴孟娇这事儿。”
跟梁焕在以同一个屋檐下住了7年,比跟媳妇儿还长,他是怎么个状态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太熟了,梁焕也不装相,只轻轻笑了一声:“没什么,都过去了。”
“……”这没头没尾的,赵星就不乐意了,追根究底,“肯定有啥事儿。”
“诶,到底是谁说你心态不好你那么在意?”
梁焕没回答。
“陈亦媛?”刚猜完就否定,“噢不对,她以前又不认识你。”
梁焕依然不搭腔,斜搭着一条长腿。
赵星盯着他瞧了一会儿,问:“你跟陈亦媛……这是要结婚了吗?”
他的口气满是质疑,梁焕问:“是啊,怎么了?”
“不像。”
“什么?”
“我说不像。”
梁焕愣了一下。
“我是过来人,你这状态根本不像是要结婚了。”
梁焕似被他戳中,面部一僵:“……我什么状态?”
“迷茫的状态。”
“……”
“去年见你的时候还可以,这临到结婚却不对了。咋了?吵架了?”
他不应声。
“结婚不必急,有问题先解决问题。”
梁焕摇头:“没有问题,我确实要结婚了,已经决定了。”
他的话有种踟躇的执着,赵星听着就两个字:不顺。
“那能问你个问题吗,你为什么要和陈亦媛结婚?”
“……”
“很难说清?”
过来人的犀利,这是领略到了,梁焕哽了下,低声答:“人好呗。”
“她是好,那你呢?”
“你好吗?”
梁焕半垂着眼,久久没有回答。
面对陈亦媛,他没脸说自己好。
赵星手里的酒已经喝没了,他把空瓶子往地上一搁,双臂抱怀:“梁焕,你要只是因为找不到冉苒才和别人结婚,那我觉得吧,危险。”
梁焕手指一抖,酒瓶子差点落地,下意识加了些力道紧紧攥住瓶口。
这种话只有赵星会说,那个人也只有赵星会提,像根针,直扎胸口。
赵星不说话了,把思考的时间留给他。
他等着他的回应,或是承认,或是辩解。
然而,赵星没有想到的是,梁焕在沉默半晌后竟对他说:
“赵星,我找到冉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