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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旷的酒店大厅里,听完赵星的讲述,梁焕全身冻成冰柱。
“她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别跟你说,我也弄不清怎么回事儿,不敢乱说话。后来她突然不辞而别,我也想过,是不是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会不会跟那件事有关。可你那样找都找不到她,我看已经无可挽回了,就更不能跟你说了。现在你又找着她了,我看你还没忘,就想着还是告诉你,万一有用呢。”
远扬……打工……
那个暑假冉苒在打工……
她小时候有一个暑假在店里帮过工,母亲的服装店和继父的五谷杂粮店,但那段经历极其痛苦,成了她无家可归的导火索。她本就十分不喜欢做这类事,后来更是拒绝,多年来一直避免接触人群。
她怎么会去杂货铺打零工?
思绪忽然混乱一片,四年前的无数个场景碎片似的在梁焕脑中翻滚:
冉苒带母亲去远扬,她们买了一整天的东西;
第二天再见到冉苒,母亲夸了她,她却情绪低落,突然说要回家;
一个多月后,她拿着两千块钱,说要替母亲出手术费,还撒谎说是攒下的奖学金;
当晚,她在他耳边叹息:“梁焕……我没能变得更厉害……我做不到……我帮不上你……”
……
梁焕十根手指禁脔般蜷成拳头,垂在身侧狠狠发颤。
“我去打个电话。”他丢下一句话,大步走出了大厅的门。
酒店外面是条马路,车来车往。梁焕朝一侧走出几步,背靠到墙上,对街面的嘈杂充耳不闻,拿出手机就拨号。
号码备注写着:老妈。
儿子联系家里一向都是微信,突然接到电话,杨承芳有点吃惊:“焕儿,这么晚了突然打电话,有什么急事吗?”
没有寒暄,梁焕开口便问:“妈,我研究生毕业的时候,你跟冉苒一起帮我布置房间那两天,你跟她说什么了吗?”
杨承芳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道:“焕儿,你怎么……突然提她?”
“你跟她说什么了吗?”他却只是问,口气急切。
从未被儿子质问过,杨承芳心头一紧:“到底怎么了?这都好几年前的事儿了,哪儿记得清?再说,我能说什么呀?”
“你还记得你们买东西的那个批发市场吗?我今天才知道,那个暑假,冉苒在那里打了两个月的工。就在你们去了一回之后,她就跑去打工了,这肯定有什么关联。”
“打工?我记得,你说她回家了呀。”
“她没有!她骗我!”
他的嗓音险些失控,杨承芳手心都捏出汗来:“焕儿,到底发生什么了?之前你把画拿回家,现在又突然来问几年前的事儿,到底怎么了?”
“妈,你告诉我,我想知道为什么。”
他的口气多了哀求,杨承芳本能地安慰:“你别急啊,焕儿,让妈想想。”
“就那两天。”他死死握着手机,“你们说过什么,任何你还想得起来的细节,都告诉我。”
“好……好……”
伴随着磕磕绊绊的回忆,杨承芳开始了讲述。
*
那次带冉苒回家后,杨承芳的确对冉苒有些想法,但见儿子心意已定,她也没再多说什么。当时儿子虽说了会慢慢教冉苒,但他自己都忙成了这样,哪还有功夫顾这些闲事,这回跟她一起做点事情倒是个机会,杨承芳决定自己来教。
在火车站见着冉苒,见她显得紧张拘谨,杨承芳就表现得十分和蔼可亲,一直笑盈盈的,好像早不在意之前的事了。
到了远扬,她拿出列好的购物清单,对冉苒说:“冉苒,阿姨胳膊不方便,这单子给你拿,要买什么都写好了,你来挑。”
“好。”冉苒接过单子,看了一遍,安排了购物路线,“那我们先去最上面吧,从上买下来比较顺路。”
“好,你熟,听你的。”杨承芳笑着。
她们先去了三楼的床上用品区域,冉苒拿着单子朝扶梯口出来最显眼的一家店走去。
进店前,杨承芳在她耳边小声嘱咐道:“货比三家,第一家只看不买。”
冉苒一惊,已经迈进店的一只脚都缩了回来,停在门口诧异地看着杨承芳。
杨承芳一脸胸有成竹,用眼神指了指店里,冉苒只好挪动腿,惶惶然走进去。
满店的商品,琳琅满目,冉苒却两眼无神,不知道要看什么。
店员热情地打招呼,问小姑娘你买什么,冉苒张了张嘴,没答出来,手头拽着的单子不自觉地往身后藏。
“床单,被罩,这些都要买。”杨承芳跟进来。
店员忙开始推销,把摆在外面的几套都介绍了一遍。
杨承芳随意听了听,对冉苒说:“你来选。”
“啊?”冉苒不知所措,一样一样地把店员介绍的东西挨个看了一遍,却一样都不敢碰。
“姑娘,你是喜欢鲜艳的,还是朴素的呀?”店员说着,抱来一套绣着粉色卡通图案的套子,把东西从包装袋里拿了出来,要摊开来给她看。
“你别……别打开。”冉苒忙摆手,话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又小声又断断续续。
“不喜欢这种呀,那这个呢?”店员把卡通套收回去,转身又抱来一套格子花纹的。
“……别……别打开了……”冉苒更无奈了,鼻头都往上缩。
杨承芳轻碰她一下:“梁焕爱干净,不显脏的颜色好。”
冉苒看了看梁母,像是要说什么又没能说出口,就干巴巴地应出一个字来:“……哦。”
店员一听,马上又抱来几套颜色偏深的,一边吹嘘一边打开。
看着一套套被罩被打开来展示,摆满了整整一个床板,冉苒人都呆了,站在那儿一动不敢动。
当店员一脸期待地问她:“小姑娘,要哪个呀?”
她喉咙就哽住了,眼睛瞥到一边,不敢看店员。
杨承芳又碰了她一下:“摸摸看,哪个质量好。”
冉苒双手背在身后,拽着单子,没动,战战兢兢道:“阿姨……我不会看质量……”
“没关系,我教你。”杨承芳说着,伸手把近处的几个摸了一遍,“来,你摸摸看这两个。”
冉苒一只手伸到前面,蹑手蹑脚地分别碰了一下,杨承芳便问:“哪个舒服?”
她真没摸出来,抓了抓头发,没答。
“我们家都是棉的,质量都好。”店员说。
“棉的也要看是不是纯棉呀。”杨承芳道,指着其中一件,“这个肯定不是,一摸就知道。”
“这个是生态棉,是一种新材质。”
杨承芳不屑:“名字还不是随便起?混些化纤呀涤纶什么的进去,就叫生态棉啦?这摸着就糙,而且肯定要起球的。”
“那您就选纯棉的吧。”店员陪着笑,撤回去了几样。
杨承芳又转向冉苒道:“记着,贴身的衣物,床上用品这些,一定要买纯棉的。你要摸不出来,就看标签。”
冉苒点点头:“……哦。”
杨承芳又说:“这几个纯棉的,问问价钱。”
冉苒眼睛鼻子都扭了,仿佛在问:啊?还要问价钱?
她犹犹豫豫开不了口,幸好店员积极,主动把价格报了一遍,她才总算松了口气。
杨承芳听完,直起腰来:“好的谢谢,我们再逛逛。”
店员一愣,马上说:“可以便宜点儿的,我们正搞活动,你们看中哪个了?”
杨承芳却已经退出了门店:“谢谢你,我们刚来,先逛逛看。”
店员热情的脸瞬间变得冷冰冰,眼角都垮下去,不声不响地开始收拾摆了一摊子的被罩。
“我……我帮你装……”冉苒嗓音细微,怯怯地伸出手去。
店员却一把把被罩挪开,没好气地丢了一声:“别碰。”抱起来就转身而去。
“做生意的都这样,你不买就甩你脸子,别理就是,她又不敢把你咋的。”把呆若木鸡的冉苒叫出来后,杨承芳对她说。
冉苒没吱声,低头咬着唇。
她跟着杨承芳往第二家店走时,回头瞥了一眼正一件件收拾着的店员,额上冒出汗来。
进第二家店前,冉苒特地问杨承芳:“阿姨……第二家……买吗?”
杨承芳想了想:“有合适的可以买。”
冉苒立刻松了一口气,走进去的步子都顺畅多了。
“要不显脏的颜色,纯棉的。”她对店员说。
店员麻溜儿地选出了几套,冉苒看了看,又摸了一下,指着其中一套问:“这套多少钱?”
“小妹妹你眼光真好,这套是最新款,质量也是最好的,给你个优惠价吧,588。”
冉苒转过脸来看杨承芳:“阿姨,这套行吗?”
杨承芳不禁皱起了眉,把冉苒拉到一边悄声道:“她说多少就多少啊?”
冉苒咬咬唇:“上一家报的价……也是这么多……”
“这些人都串通好的,不能信。该多少钱,你要自己心里有数。”
“那……该多少啊?”
“砍呀,砍到砍不动了,就是实价。”
“啊?”
“这种地方,你起码先砍个三分之二,从200要起。”
冉苒眼睛都睁大了。
“去,砍砍试试。”
冉苒吞了下口水,木然回到店员跟前,说得有点结巴:“2……200……卖不卖?”
店员忽地一脸冷漠,伸手便开始收拾:“都不是诚心要,让人张罗什么?”
东西真就被那店员收起来了,还一副不惜得再招待的样子。
两人自是又出了店,冉苒说:“阿姨,是不是出得太低了?”
“不低,这么多店呢,又不是非得买哪家的,哪家便宜买哪家。记着,要想讲下来价呀,你不要表现出特别想要,可要可不要,对方才会让步。”
冉苒没吭声,一脸犯难。
杨承芳却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背:“没关系,一会儿阿姨来砍,你看看阿姨是怎么砍的,看了就懂了。”
结果,光是买床上用品,两人就足足逛了八家店,终于把一套满意的砍到了280的低价。
其实280这个价第四家店就给了,杨承芳偏不买,还要接着逛。每家店都有砍价过程,都是杨承芳砍的,每次砍完,她都会给冉苒做一番总结,告诉她哪里是精髓,为什么要这么说,然后下一家店,便要她依葫芦画瓢去试试。
这根本不是购物,而是一堂课,从来没当过老师的杨承芳,足足体验到了授人以渔的快感。并且她最满意的是,这学生很听话,从头到尾一句嘴没顶过,而且无论做得来做不来,犯不犯怵,只要老师吩咐了,她硬着头皮也会上。
近50岁的家庭女主人,比20出头的学生丫头在生活经验上不知丰富多少倍,可传授的东西多如牛毛。杨承芳兴致盎然,整个购物过程,从三楼到一楼,把单子上列的东西一一清掉,她一刻不停地扮演着教书育人的园丁,恨不得把这多年来习得的技能打包拷贝过去。
于是这堂课无限拖堂,持续到商场关门才不得不拉了下课铃。
儿子说过冉苒很聪明,她确实记性好,把东西送进公寓后,两人再出去吃晚饭时,杨承芳特意回顾了几个白天讲过的“知识点”,冉苒一个没答错。
杨承芳十分满意,称赞的同时又往前推了一步:“不过理论是理论,得付诸实践了才有用哦。”
冉苒吃着饭,低低答了声:“……嗯。”
“不难的。”杨承芳又鼓励道,“你年轻嘛,没什么经验,不懂很正常。阿姨结婚的时候呀,也是啥都不懂,都是后来慢慢学的。这些事哪有读书难,你书都读这么好,肯定没问题!”
冉苒默默点了个头。
还算孺子可教,杨承芳想,儿子选她好像也不坏,那干脆以家长的身份表个态,把俩孩子的事定下来得了。
于是杨承芳又问:“冉苒,你跟梁焕在一块儿,觉得怎么样呀?”
冉苒努力琢磨她是什么意思,答得很谨慎:“……挺好的。”
“你俩吵过架吗?”
“没有,我们不吵架!”她马上摇头。
杨承芳就笑了:“那就好。梁焕呀,有时候脾气挺大的,不过男人嘛,总得有点儿脾气才像男人。你脾气好,多包容包容他,他要急了,你别跟他急,啊。”
“嗯。”
“那阿姨就放心了,你俩好,我们当长辈的就好。”她夹了些菜到冉苒碗里,一脸和气,“你也放心,梁焕呀,是个有责任心有担当的男子汉,你跟他,不会吃亏的。”
冉苒腼腆地笑了一下:“我知道。”
“不过呀,阿姨还是对你有点儿期待的。”杨承芳依旧和颜悦色,目光中却多出一道期望,“梁焕啊,他要强,什么都想争个好,这样的人活得累,我挺心疼他的。你就当是我这当妈的一点儿私心吧,就盼着能有个人给他搭把手,分担分担,让他轻松点儿。”
“你懂阿姨的意思吗?”
冉苒脸上的笑忽地有些僵,她愣了几秒钟,像是做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紧紧握着筷子一字一顿道:
“阿姨,我会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