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恒州
婉颜睁开眼时，额头一角还在隐隐作痛。在原地愣了几秒后，她站起身来打量四周，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和灰尘，这才发觉古怪之处。
日头高悬，阳光被葳蕤树木筛下星点光斑，周遭寂寥无人，根本没有工地的痕迹，而是一片陌生树林。
她揉着额角，回忆昨晚的事情。依稀记得自己跑得太快，没看到探方角上的钉子，一个不小心就摔倒了……
室友不是和她在一起吗？室友去哪儿了？
正在她思考时，不远处传来了嘈杂人声，还有些敲击声和车轮轱辘声。婉颜心下大喜，至少找到了一个出去的方向，于是她朝声音的来源跑去——此刻没忘记看脚下有没有障碍。
等她终于拨开树枝，雀跃地想寻找同伴时，却因眼前景象呆滞在原地，喉咙像被扼住一样发不出声响——
巨大的峭壁上是叮叮咣咣敲击着石头的工匠，佛像脸庞已初露端倪，四周推车运碎石的男女老少衣服破烂，脚掌在地上拖出长长血痕。有人因体力透支而倒在地上，却被穿着整齐的官兵一鞭子打上去，鞭子划过宛如撕裂空气的锯齿，倒地的人脊背上顿时皮开肉绽。
她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发出声来。
前方华盖之下站着一男一女，低头不言的侍臣紧跟其后。
“太子爷，您行行好放过我们，我们真的已经在尽力赶工了……”颤颤巍巍的老人佝偻着背向眼前人不住央求。
“废物，都是废物。”身着华服的少年不耐烦地摆手，语气颇为轻蔑，“朝廷又不是不给你们饭吃，怎么一个二个都像是饥荒里爬出来的，这叫佛祖怎么想啊，这能展现我们齐国的气象吗？”
正在干活的人们闻言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又怯懦地垂眸继续搬运石材。
太子爷……齐国……
躲在崖壁侧翼的婉颜眯眼细看那被唤太子的少年身上所穿装束，还有倚在他身上千娇百媚的少女，旋即目光移到佛像上。半晌之后，她恍然大悟，一拍脑门险些喊出声来，又赶快捂紧嘴巴，心通通直跳，说不清是震惊还是激动——
如果她没判断错，她大概是穿越到南北朝了！
“按照穿越小说惯例，我是不是得找到我穿越的地点才能回去？”她低声嘀咕起来，“发掘工地在陕西咸阳，也就是现在的北周，而我这时在北齐……可是我在北齐的哪里呢？”
不管了，既来之则安之，她可要先把这些材料好好看一遍，等她回去，那不得把学界高兴坏了！
但是……
眼前这番景象也使她揪心不已。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难以温饱，统治者高高在上无视自己的子民，她简直已经可以从此处看见日后北齐灭亡的缘由了。可她明白自己不能贸然上前，否则这嚣张跋扈的太子恐怕得拿她当儆猴的那只鸡。
“我的殿下呀，”婉颜的思绪又被眼前人拉回来，少女轻启朱唇，伸出纤纤玉手抚摸太子的脸庞，“莫要动肝火，咱们是出来游山玩水的，不必理会这些贱民。他们工作不得力，自有人惩罚。”
说着她斜睨一眼旁边身穿铠甲持鞭的军爷，后者心领神会，扬鞭往长队的末尾扫去，“啪”的一声，扬起了地上的尘土，小石子也因振动而咕噜滚开。
“这里都是些粗人，殿下还是不要在此久留，免得脏了您的衣袍。”军爷讨好地朝太子作揖，又指向另一侧，“那边有我们为贵人们新修的廊亭，殿下不妨先去休憩一会儿。”
太子颔首，没再多理会军爷，便搂着身旁少女一起朝远处走去。
婉颜松了口气，蹑手蹑脚想从侧翼绕去别处，又瞧见两位女子走来，为首那位面带忧愁。
“郑姑娘。”军爷朝女子作揖，女子微微欠身，和他小声说了些什么，让身后似是侍女模样的姑娘从荷包里掏出些东西来交到了军爷的手上。军爷脸上堆起笑容，便朝后山的石场走去。
那女子摇头，叹息着盘坐下，身旁侍女拿出一把古琴放到她衣裙上，她伸出手指，开始轻抚琴弦。
琴音徐徐渐进，先如潺湲溪流在山石上流淌，复又奔腾直下，似悬挂崖间的银河飞流三千尺，而后落入水潭，在馥郁花香中叮咚曲流。曲子婉颜并未听过，但宛如一双无形之手抚平心间烦躁，给人清润沉醉之感。
婉颜心下暗自赞叹，虽不明白女子为何在此抚琴，但她确实看见周围的百姓都停下了脚步，朝女子的方向望去，疲惫的眼中带着无尽感激。
她突然迫切地想看女子的样貌，刚试探着上前，又想起自己穿着现代的“奇装异服”，于是踌躇在原地。
“姑娘既然在看怀璧抚琴，又为何不出来与怀璧见上一面？”
女子手上动作未停，却侧头朝婉颜的方向微笑。她虽称不上倾国绝色，但长相极为大气温婉，一双杏眸恰似春水，黛眉比新月还要秀丽，更遑论举手投足间的矜贵从容。
婉颜闻声便不再犹豫，大步上前朝女子作揖：“姑娘琴技卓绝，我一时听得入迷，却又担心扰了姑娘琴音，便不敢匆匆上前。”
“你是什么人？”侍女狐疑地打量她，“穿得也太怪了……”
“玉容，不得无礼。”女子回头看了侍女一眼，又站起身笑对婉颜，“姑娘莫怪，是我家侍女多嘴。”
“没事没事。”婉颜自知这身行头古怪，便讪讪一笑，“我叫李婉颜，家在江陵，前些日子我与父母走散，流落至此，所以穿得不太像齐国人，姑娘见谅。”
在脑海中搜寻一番家乡的古称，她最终编出这番说辞，希望能蒙混过去。
“江陵……唉。”女子听罢垂眸叹息，“我听闻江陵这几年屡屡遭到周国劫掠，想必李姑娘你也受了不少苦……”
“是，我本与父母平稳度日，谁能料想到……”看来歪打正着了，婉颜心下暗喜，又故作镇静，面上戚戚，“那么姑娘是？”
“我姓郑名怀璧，家住荥阳。”她朝婉颜盈盈一笑，“李姑娘不必多礼，唤我怀璧就行。”
怀璧……
婉颜第一反应是春秋战国那句著名的“怀璧其罪”，又觉得这话不吉利，便没有开口，心里却好奇为何她的家人会给她起这个名字。
“那你也叫我婉颜吧，李姑娘听着有些生分。”
“好。”郑怀璧温柔弯眉，唇角微扬。
她简直太美了……婉颜一时间看呆了。
不过……她默念一遍怀璧方才说的话，猛然又想起来一件事——
姓郑，家住荥阳，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姑娘……
莫不是荥阳郑氏？
“你又为何要在此抚琴？”为了掩饰心中对她身份的诧异，婉颜发问道。
郑怀璧闻言又施施然坐下：“快到礼佛日了，齐国贵人们都陆续先到北恒州这边尊崇前代佛像，不日后再南下晋阳去天龙寺参拜。我想到北恒州这里的石工们恐怕会因此更加劳累，于是带琴过来看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我希望我的琴音至少能让他们感觉到自己是被人善待的，我希望他们能得到哪怕片刻的放松。”
婉颜听罢沉默片刻，心里更加佩服郑怀璧的胸怀和气度。
等等，北恒州……
原来这里是山西大同？！
她立刻抬头四顾，虽然这些工事还未完成，但周围散布的前朝佛像都唤起了她的回忆——确实是大名鼎鼎的云冈石窟。
没想到啊……她心里五味杂陈，还记得之前教汉唐考古的老师带他们一起来山西实地考察过，他们甚至还上过云冈石窟内的脚手架，没想到这次她直接来到了一千四百多年前的石窟。
云冈石窟以北魏时修建的遗存闻名，却鲜有后代痕迹，结果这次正好被她撞见北齐的修缮工事，这不得好好记下来，不然太可惜了……婉颜摸向自己的口袋，却蓦然想起来自己没带纸笔，手机也不知丢到哪里了。
可恶，手机怎么能丢了！她那么多图片和文件怎么办啊。
婉颜欲哭无泪，只能借深呼吸来平复心情……怎一个崩溃了得！
郑怀璧看在眼里，以为婉颜是缺少钱财，于是又好心问道：“不知道婉颜有何打算？”
“啊，我吗……”婉颜一愣，丢手机的悲痛还堵在心头，这下真难过起来，瘪了瘪嘴委屈道，“我不知道我能去哪里……我已经没有家了，就连走到这里，也是因为在树林迷了路。”
郑怀璧伸手拉过她：“我与家臣都住在附近的客栈里，若你愿意，可以与我同住。”
“真的吗？”婉颜盯着她，见她眸中一片澄澈与真诚，心里顿时涌过一股暖流。
“真的。”郑怀璧点头，“姑娘家一人在外太危险了，你随我同到城里去，互相也有个照应。”
“那就多谢怀璧姑娘了！”婉颜感激不已，“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尽管说，我不会吃白饭的！”
“我家姑娘呀，就喜欢与豁达爽朗之人交谈，况且姑娘你又遭遇不幸，怎么说我们都该尽地主之谊才对。”玉容在一旁打趣，又问郑怀璧，“姑娘，咱们不是正好要去逛布庄吗，不如也给婉颜姑娘挑一套齐国衣裙吧。”
“那可正好。”郑怀璧挽起婉颜的胳膊，玉容过来收好古琴，又唤远处等候的马车上前。
婉颜臂弯间传来郑怀璧指尖的温热，挽胳膊的动作与她的室友极为相似，她一时失神，险些从眼角滚下两颗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