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坚定
这条奢侈的鱼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掀起了不小的讨论。
人们的猜测主要有三种。
心怀美好的人觉得这是一个拥有雄厚经济实力的男人偶发的善心,属于慈善捐款;看什么都能磕的人在所有拉郎视频底下刷满了“谢谢你的鱼”,尽管连女主角的长相都不知道,但他们坚定认为这是爱情;了解陆闲做事风格的人心思各异,这位肯定不是会为了一条鱼花一百万的人,事出反常必有妖……
有心人纷纷活络起来。
八卦是人类为数不多能够大范围共情的东西。消息从国外传回国内,再传回国外。基本上所有的主流平台在那一周的热榜上都有跟“Anna”“百万捐款”“天价鱼生”相关的词条。
楚辞盈在消毒间碰到哥哥时,从镜子里对上了男人有些揶揄的目光。
她装作没看到一样踩着踏板洗手,但是在打泡沫的那一步终于破防垮下小脸,语气幽怨:“我又不是梅奥的医生…为什么陪着你加班。”
此刻已经是晚上九点之后病区落锁,一些来访问的学者专家还并没有离开。楚喻清洗完毕后慢条斯理地拉下衬衫袖口,也觉得有些好笑:“因为他们都在问你啊,小明星。”
梅奥诊所自1863年建立后曾几次重组,随着规模和设备迅速扩增,它已经成为一个商业机构。可是在大多数人眼中,一瓶生理盐水高达1200美金的治疗费用是只属于上层阶级的特供。
这次梅奥试图转型,邀请了学者团。
他双手环抱,有些散漫地靠在墙壁,静静等着妹妹擦手。楚辞盈一回头就看见男人带着疲倦的容貌隐藏在阴影中,他制服口袋中的手机快速亮了几下,最终因为没人接听而无奈挂断。
她皱了下眉:“亲戚吗?”
楚喻哼笑一声,懒懒地给了她一个眼神。不知是否定这个猜测,还是对她这声亲戚表示轻蔑。他在镜子前重新夹紧胸口的名片牌,然后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小姑娘连忙跟上。
她像个小跟班一样看着哥哥游刃有余地应付那些专业的、非专业的问题。小到这栋楼的清洁人员数量,大到梅奥今年所有新项目的进展。那些所谓的大人物们被取悦,偶尔爆发出巨大的笑声,对着一些不错的设备拍下照片。
“这是Anna医生?”有人问她,她就乖巧点头,也不知道怎么继续往后说。
这些人都和兄长关系匪浅,自然知道楚辞盈就是Anna,也是那条百万鱼羹的八卦源头。
楚喻听到动静看过来,用手势为她介绍:“这是JHU…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流行病学系的主管。这位是世卫驻在CDC的乔先生。”
少女后知后觉这几个人身份似乎有点熟悉,看着她渐渐瞪大的双眼,约翰霍普金斯的女主管露出一个温和慈爱的笑容:“我让组里的研究生帮忙翻译,很喜欢你骂陆先生的话。”
漂亮的医生一瞬间脸颊爆红,她已经彻底反应过来在场的几位都是那天参与乌干达研讨会的专家,死去的回忆又忍不住涌上心头,她藏在口袋里的手指尴尬地搅在一起,呆呆地不知道这时候应该说您好,还是先道歉。
好在楚喻就像是知道她的窘迫,随手用掌纹刷开了一道门禁:“现在换了新的识别系统。”
这下众人的视线又重新被梅奥财大气粗的装潢所吸引,纷纷回身让助理或者研究生将重要的细节记下。楚辞盈偷偷松了口气,从反光的玻璃窗里看到自己慌张脸红的样子,再看着从容不迫的哥哥,偷偷做了个鬼脸。
“你哥哥为了你的事情,没少喝酒。”
突然从背后响起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原来是世卫的那名专家。他慢悠悠的步伐掉了队伍,索性就跟在了小姑娘身边。楚喻清润的讲解在远处断断续续地传来,所有人都知道,梅奥的这五年倾注了他多少心血。
可只有楚辞盈在难受,不知道初中就肄业的哥哥是用了多少常人想象不到的辛难才能跻身所谓的精英之列,和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的人有了交谈的机会。
她胡思乱想着,恐怕脸上也藏不住心事。身旁的中年人呵呵笑了声:“你何必自责,这是他的追求。要是心疼他,就可以帮帮他。”
医生姑娘心想:你不知道内情,我滚的远远的才能最好帮到他
疾控专家当然没有读心术:“我们都觉得,需要有一个人替楚先生走到台前。可是一直都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楚喻的上位之路并不算光彩,他本人又从未有过专业的学历。就连身为妹妹,她对他工作的大部分情况也一无所知。像这一次,她根本不了解楚喻是如何让JHU拨款,又如何请动这些人陪她在乌干达开研讨会。
她明白,哥哥有更大的野心;她也清楚,他一直没能向前推进的原因受困于坎坷的背景和身边无人可以信任。
以楚喻为首的利益集团迫切需要一个台前活跃的木偶。
少女心里有些闷闷的,似乎想到了很多过去,她不想把那些她和哥哥之间的事情讲给外人听,所以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这一次我们也看到了你的价值。其实如果有你在,你哥哥会更加轻松。”
楚喻是第一个发现她内心松动的人,最直接的表现就是从来不愿意露面的姑娘第一次陪他出席了一个小型的学术论坛。吃茶歇时,漂亮安静的医生也没有抗拒那些前来搭讪交换名片的人。
“你好,我叫Anna。”她虽然局促地站在角落,但仍努力舒展着肢体语言,微微低头时露出长发没有遮住的半截白皙后颈,像一只颔首谢礼的天鹅幼崽。
外国学者露出夸张的社交性笑容:“哇,好听的名字。”然后一脸期待地暗示她说出下文。
小姑娘懵了许久,直到对方失望离开后才摸不着头脑地重新坐回座位上。小兽般敏锐的直觉告诉她对方好像是想让她说些什么,但是她已经自我介绍了呀……
“呵呵。”身后传来的低笑让她下意识回头。
一个身着晚礼服的中年女人端着香槟提起裙摆坐在了她旁边,沙发微微陷落,她身上淡淡的花调香水让楚辞盈有些紧张,对方开口却不是英语,而是流利的中文:“我认识你,Anna医生。”
年轻的姑娘看着女人温柔的眼神有些害羞:“是…是吗……”
“我的丈夫是法国人,他曾经在巴黎工作过一段时间。我们的同事提起过你,无国界医生们很为你骄傲。”
这句话好像是一颗粉红炸弹,在耳畔如惊雷般砸进小医生的心里。说到底也是刚刚毕业一年的孩子,听到被认可的那一瞬间她简直藏不住心事,下意识捂住自己发红的耳垂,心脏跳的恍惚她以为对面的人都能听到。
——天啊,真的太不淡定了。
她默默小声唾弃自己的没出息。却不知道她眼眸湿润懵懂,双颊桃粉嫣红的样子有多么像一只可爱的新生小鹿,逗的女人开怀。
她浅酌一口淡色酒精饮料,道明了来意:“我叫迩纱,方才是笑你是天下为数不多的实诚人。”
“不该…说名字的吗?”
“是不该只说名字。”女人看了她一眼,风情万种带着嗔怪:“如果我是你,我会说:我是Anna医生,楚喻先生的妹妹,霍德华·柴斯最小的学生,陆闲为我花过一百万。”
楚辞盈却想不通,哥哥、老师还有…陆闲,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没有问出来,因为她不傻,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攀关系,拼门第,排座次,这是名利场最根本的规则。她的自我介绍里只有那句“我是Anna医生”最不重要。想到着,她咧开的笑容也收敛起来,像被雨水淋透的含羞草。
迩纱见状勾唇,心道:楚喻那个笑面虎还真的有个小白兔一样的妹妹。
“你不喜欢没关系,因为你很聪明……你总会习惯。毕竟楚总还等着你接班帮忙。做做演讲、写写报告,会有无数像陆闲这样的…”她眨眨眼睛,“路灯资本家,为了你前仆后继的花钱。轻松又伟大。”
“我的病人还在等我。”小医生摇摇头。学会承担更多的责任并不代表她要放弃她一直坚持的梦想,何况,“…那是我一时情急说的,陆先生是个好人,我不该这样说的。”
“好人?”
迩纱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抱着臂弯笑倒在沙发里,良久之后才在小医生偷偷不满的眼神中说:“首先,社会不分好人坏人,分商人政客,白领工人。”
“其次,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觉得陆闲是好人的小朋友。”她意味深长地伸手捏了捏医生的耳垂,嗯,手感不错。“没说让你放弃病人,你做一场演讲就有100万,能救回多少病人?比一个一个救效率高多了。”
楚辞盈没有掉进她的逻辑圈套,起身退开半步,用轻柔的声音慢吞吞道:“……既然社会不分好人坏人,那生命也不该分数量多少。100万能救很多人,可是从收款到拨款都需要时间,怎么能因为最后能救更多人就放弃每一天正在凋亡的灵魂。”
“我数学不好,不知道100万究竟能救多少人,可是我知道我再用五年可以让乌干达的外科死亡率接近欧洲水平。”“他们每一个,都是我亲手救回来的。”
迩纱挑眉,似乎没想到这只小白兔还有露出爪子的一面,软趴趴地没什么攻击性却那么一本正经,严肃地让人心脏砰跳。她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表情:“好吧,好吧。”
“如果,乌干达不需要你了怎么办?”她最后又试探了一次,楚喻先生似乎对把这个妹妹带回美国的态度十分强硬呀。
“那是好事,我可以去西非、去扎伊尔,去加沙。”
“这世上总有苦难的人生病。”
她的眼神清澈坚定,是对自己所受教育、所选道路和心中理想的无条件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