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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挣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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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蛋。”

“笨蛋。”

“笨蛋!!”

齐泾源听着这一声声柔软的自我谴责,镜片后的眼底划过一丝无奈又好笑的光。他双手环胸抱着胳膊靠在锈迹斑斑的天台铁门上,看着可怜的小小身影对地上的简笔画拳打脚踢。

“我是笨蛋…我是笨蛋……”

楚辞盈耷拉着眉眼对地上带着金链子写着“陆”的矮胖小人指指点点,嘴里碎碎念着你怎么心眼子这么多,算来算去你不累吗。

齐泾源觉得好笑,忍不住出声打扰:“Anna,你为什么总觉得我们总裁是个满身横肉的胖子啊。”

被突然走到面前的身影吓的一抖,楚辞盈懵懵懂懂地抬头。眼睛里还有没有散透的湿气,可是男人知道她并非生气委屈,而是……太高兴了。

下午的时候陆氏团队接管了教堂,那些小医生用一年多的时间才试验出最节约的塑料布无菌室被直接拆除,剪刀剪上去的时候齐泾源都忍不住皱眉偏头不忍看。可是楚辞盈却瞪大了眼睛,仿佛要将那些崭新的设备永远地映在眼底,医生姑娘通身萦绕的雀跃比三岁稚子还要纯粹。

“你不心疼吗?这都是你的心血。”

“啊?它们早该换了,没想到你们公司这么财大气粗嘿嘿嘿。”

“可是手下人做事太不知轻重了……”

“没事没事,明天手术的人就能用上新设备了!”

“…我还是觉得……”你的心血、付出、功劳,被一笔庞然的资金冲蚀殆尽,人人只记得一句话定乾坤陆总,谁在乎圣索菲斯大教堂默默驻守一年的Anna医生。

“我是医生诶!”

怎么会有医生在乎手术室是谁搭建的?怎么会有医生在乎医院的名字叫圣索菲亚圣帕丽斯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别的名字?她更不在乎这笔钱是谁出的,只为明天第一个用无菌室的病人开心,为终于摆脱贫瘠和肮脏的土壤欢呼。

她像一只翩然的蝴蝶跃动在尼罗河七八月的酷暑里,是最孱弱娇嫩的亚种,因为鳞片能在阳光下泛出波光粼粼才被人类注意。可是就这样渺小的生命,只需要沾染清晨花上的一点露水就能再度高飞,不会像强壮的同族一样折损在旱季。

病人就是楚辞盈生命里的那颗救命露水,她无条件飞蛾扑火般地奔向他们。

有时候齐泾源又忍不住想,对于这片干涸土壤上的人来说,她会不会才是那株花——那株顽强倔强执意扎根在此的鲜艳颜色,用自己不算坚强的叶片撑起了雨水,再轻柔地纵容露珠浇灌沙尘,托起垂死翻飞的蝴蝶。

楚辞盈的兴奋每个人都看在眼里,所以当陆氏的随行医生提出从今天起教堂正式移交管理权,楚医生明天的手术可以休息了时,大抵心中有不忍的。

这也是齐泾源如今为什么跑到钟楼天台来陪伴的原因。

“没事啊…我只是真的很开心。虽然还有点不习惯……”小姑娘看到他来,仓皇地擦了擦脸,露出一个别无二致的灿烂微笑。

“不Anna,你有生气和不满的权利。陆先生做事一向是这样的,强势、霸道、不顾及别人的想法。”齐泾源就差说一句‘暴君’来形容。常人都会有愤怒,可是楚辞盈却只担忧病人的情况,这是一个她一直照顾的产妇。所以他问出了那个用来分散注意力、打岔的问题——

“你究竟为什么觉得陆总是个胖子啊。”

楚辞盈歪头:“诶?不是吗。”

“怎么这么随意啊,别人说什么你都信。网上资料那么多,你自己随便一查不就知道……Anna的科研探索精神呢?”齐泾源揉了揉她的呆毛。

医生姑娘不满地鼓起腮帮子,赌气地说:“管他高矮胖瘦,平穷富有……我们从前没有关系,以后更没有关系。我才不查。”

“好吧。好吧。”

齐泾源插着兜眺望远处的夕阳,最后安慰道:“陆总派来的医生里很多都是名校毕业的专家,你不用太过担心。回去好好睡一觉。”

“嗯嗯。”

这一觉却注定没能睡好。

那个名叫斯利亚的产妇在凌晨打电话给教堂——她的羊水破了。

陆氏的专家们行动迅速,几乎是立刻带着需要的材料和救护车就驶向了病人的地址。可这已经是八月底,干旱在犹豫中即将结束,第一场暴雨冲塌了车能行走的桥梁,泥泞的路缠绕着团队的裤脚,泼天的雨水打湿了所有可见的视线。

楚辞盈接到电话的时候,猛然跳了起来:“…我现在就去。”

那边声嘶力竭地喊:“车道断了!不要过来,危险!我们也过不去。”

医生姑娘没听他们的话,再次确认了地址之后拿起桌子上的雨披就冲了出去。在那封给陆闲的“参观指南”里,她画了每一条交错相通的小道,告诉对方哪里走路比车还快。而有一份更加详细清楚的地图在她的脑海中。

斯利亚已经脱力了。

她的预产期在三天以后,因为当地医疗资源匮乏,一般只有在即将临盆的时候才能住进医院。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她只是将一捧棒谷举过头顶,就一下子感受到了腿间的湿润。这不是她第一次生产,于是当下熟练的拨通了教堂的电话,可是对面传来的竟然是她并不擅长的英语。

这些穿白衣服的医生姗姗赶到的时候浑身湿透,仓皇之下才意识到她只说法语:“…Anna呢?Anna呢?”病人一下子慌张了,挥舞着手拒绝陆氏医生的靠近。

有人耐心地安抚:“你不要害怕,我们是教堂的医生,我们是来帮助你的。”

可是斯利亚听不懂,她只觉得肚子痛的她出了一身的汗,她已经无力在等到医院生产。她有一种绝望的预感,她的孩子马上出生,可是完全不似从前一样顺利。

陆氏团队里的主治医师姓陈,他有经验也相对镇定:“快…催一下超声那边,孩子可能胎位不正。”

产妇听着陌生的语言更加慌张,长着腿往床铺力缩,迟迟不肯摆出助产士需要借力的姿势。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陈何的头上也出了冷汗,他正想用翻译软件发出指令的时候——门外传来一声巨响。

一个娇小的身影在恐怖的雨里跌跌撞撞地扑进来,连头都没抬就大声喊了句:

“斯利亚!”

产妇如有神救,挣扎着爬起来想要靠近,却被Anna医生大吼着呆在了原地,她用法语和当地的语言指挥她张开腿、让助产士能够看清她下身的情况。斯利亚仓皇点头,终于有了一点镇定。

楚辞盈一边喘气一边咬开皮筋把头发绑在手术帽里,她在一大堆被打湿的医疗用品中找到一个还算完好的防护服,带上了口罩和护目镜。

“…超声还没到,我们怀疑她胎位异常。”在经过陈何时,中年男人拉住了她的手。

楚辞盈嗯了一声,直接走到床边伸手摸了一下产妇的肚子,皱眉:“脚位。”她接着迅速对斯利亚说了什么,对方愣愣地点头,拉住了助产士的手。

陈何阻止:“你要让她这么生?!这种情况要顺转剖的!”

他不赞同地盯着这个年轻的姑娘,他知道对方16岁读完廉价的社区大学后就考取了美国的纽大医学院,因为这是唯一一个学费全免的院校,然后她用了六年完成了临床八年的课程,没有选择在美国的医院做住院医,反而来到了乌干达。

她太年轻了。

他这种抵触的情绪影响了陆氏的医生,他们也不敢做这样冒险的事情,谁能保证一个已经难产的脚位产妇安全顺产?这太武断了。

见没有人伸手帮忙,楚辞盈也不生气,她只是很冷静地拍了拍斯利亚的肩膀,让她清醒着用力,跟着医生的呼吸频率收缩。被口罩阻挡了一些的声音有点闷,她看了眼外面:“你想在这里剖腹产?还是想等明天桥修好再带她回教堂。”

陈何被这句话震的头皮麻了一瞬,良久才反应过来,迅速指挥着身旁的副手过去帮忙——揉肚子的、检查产道情况的、检测出血量的。

混乱中,他看到楚辞盈冷淡的表情,好像在病人面前她不像是个23岁还会撒娇调皮的孩子。她无数次用法语盖过助产士英语苍白的鼓励,告诉这个虔诚的信徒产妇——

“玛丽亚与你同在”。

破晓时分,黎明雾散,大雨将息。

婴啼。

年轻医生的护目镜上被溅起来的脏污□□沾染,像是在她的眼角点了一颗鲜红的痣。她看到有人熟练专业地处理脐带和拍气问题,于是沉默地走到屋外找了一处干燥的瓦片坐下。不一会,身旁坐了个人,陈何也如劫后余生一般。

“…你胆子真大,我不如你。”

楚辞盈笑了笑,她也累极了:“别这么说,我知道你们都是国内最顶尖的医生。你们和我从前受到的训练一样,最大程度上保证母亲的躯体和健康。”

她垂着头,感受到冰冷的阳光洒在汗水上,整个人的头发都湿透了,一滴滴地落在泥里。

“只是这里情况太复杂了。”

她勾唇,轻描淡写地带过从前的一年——断水、断电、断路、断药,什么都可能没有。病人可能只会英语,法语或者说西语。如何沟通?如何安慰?……来不及剖腹的、有未知并发症的、对过敏史一无所知的。

“斯利亚他们比亚洲人骨盆条件好,孩子也小,其实往往可以赌一把……不是所有人都能幸运地拥有剖腹产条件。”她的眉眼放松下来,声音也轻柔,“他们有的人信上帝,还有人是□□,只有了解他们的精神……才能给他们力量。”

陈何也沉默了。

他的心跳如鼓,在国内私人医院数十年的工作让他早已习惯最标准科学的流程,却忘了,这里是非洲,是与死神挣命的土地,每一个灵魂都有独特的烙印和它们独一无二的苦难。

“这是你最棘手的一个病人吗?”他问。

楚辞盈笑了。

她看了看陈何,从地上捞起了雨披,大步轻快地走进了清晨的泥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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